翻山越野

标题: 余纯顺:孤身徒步走西藏 [打印本页]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0:56
标题: 余纯顺:孤身徒步走西藏
上篇
挺进川藏路

1.青藏高原,我来了!
1991年春,也就是我“孤身徒步壮行全中国”的第四个年头,我由陕西翻越秦岭进入四川成都。这时,我感觉到一个“伟大的时刻”即将来临了。
记得儿时,曾看过一场名叫“五彩路”的电影,讲述了几位藏族少年,渴望由川藏路前往北京的动人故事。影片中展示了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的壮美风光:那神秘苍凉的氛围,那高耸入云的雪山,那辽阔无垠的大草原……深深地打动了我儿时的心扉,并从此埋伏下我迟早要去那个遥远地方的愿望。
从本世纪初起,它的神秘面纱才逐步被人们揭开,不过,也仅仅是揭开了一个角而已。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前往青藏旅行、探险的海内外人士愈益增多,圣城——拉萨便不约而同地成了人们注目的热点,人们有的从空中去,有的从陆路去;或骑车,或步行,不一而足。
由内地到拉萨的陆路一般有五条,这就是闻名于世的被称为“天堑”和“生命禁区”的川藏、青藏、新藏、滇藏和中尼公路。坐车、骑车或步行进藏的人们往往选其中的一至二条往返于青藏内外。还从没有一个旅行家或探险家能步行将这五条“天险”全走下来。换句话说,也就是至今还无一人将青藏高原全方位徒步走下来。
世界上所有值得一做的事,都应该有人去做。我们人类就是靠了这种顽强不懈的探索和创造精神,才得以生存、发展下去的。儿时的夙愿和“壮行全中国”的需要,使我决定应该由我去完成这个任务。这是一个破天荒的十分大胆的计划。计划所具有的内涵和将会产生的影响对我极具吸引力,我无法抗拒这一诱惑。这也是我抵达成都时,会感觉到是一个“伟大时刻”即将到来的缘故。我喜欢迎接挑战,尤其乐意和注重干别人尚未干过的事。古往今来,已经有无数杰出人物在探索未知领域的过程中留下辉煌的脚印。时至今日,就连南极也响起了人类文明、进步的足音,剩下的机会已不多了。
在抵成都前,我都是身负背囊浪迹四方的。考虑到进藏途中的山高路险、人烟稀疏、野兽出没无常等情况,我必须带上足够的装备,以增强自己的食、宿及防卫能力。然而,这些装备不是一个背囊所能装下的。为此,我请求上海方面给我做了一辆手推车,由我父亲随长江轮运往重庆。遗憾的是,设计这辆车的人可能从未出过远门,以为推车跋涉在海拔平均四五千米的高原上,如同在上海滩的柏油路面上一样悠闲。在我向青藏高原挺进之前,就已非常无奈地提前为那辆车安排了“后事”。几天以后,我又有了一辆当地赞助的新车,我给它取名为“中华奋进号”。至此,进藏工作已基本准备就绪。根据季节和行进计划的需要,我选择川藏路为进藏的“突破口”。我的安排还算得上周密,风格也十分鲜明,即由川藏路进藏抵拉萨后,由青藏路出;又由新藏路进藏,第二次抵拉萨后,再由滇藏路出;最后走中尼路。既严格按照这五条“天堑”的路线走,又同时考察青藏全境,并且访问完该地区的所有少数民族。我必须成为不仅要走完全中国,又同时是全世界第一个孤身徒步壮行完青藏全境,以及走完五条“天堑”全程的人。虽然这一计划前途未卜,常要“与死神为侣”,然而我始终充满自信。
1991年4月13日17时,挺进青藏高原的号角吹响了。我于成都青羊宫盖上了进藏的第一枚取证邮戳后,前往川藏路“零公里”碑处。在那里,焦雪莲小姐,及成都的爱国人士曾庆明先生为我举行了简朴的壮行仪式:美酒代表了祝愿,胶片留下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18时,我挥泪向陪同我一起融入这一历史时刻的两位友人告别,心中默念着:“青藏高原,我来了!”推着“中华奋进号”,开始向青藏高原挺进……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0:57
2.遇见杨孝玉、王洪母子
第一天的下午,仅走了36华里。第一站于19时40分停歇于双流县城。是夜,想起儿时的夙愿终于能于二十余年后的今日得以实施,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次日9时,继续前进。出成都西,仍走在土地肥沃、物产丰美的成都平原。当地人习惯将这片地区叫作“川西坝子”。四川也是个多山岭的省份。此地则是蜀地少有的平坦地带。此时的气候也十分怡人,田地碧绿和金黄相间,四野香气扑鼻,彩蝶飞舞,实在是赶路的好时机。然我心里明白,这个“好景”不会长久。再往前一二白里,到了雅安、天全一带,地势便会明显上升,人烟也会逐渐稀少,至于二郎山、东达山一带的积雪是否已化,亦不得而知。
这日18时50分,经新津县花桥镇,20时10分抵新津县城住下。行程44华里。
第三天,即1991年4月15日,多云。刚出新津县城,路况便不如成都至新津这一段平整、宽阔。已能明显感觉到路面在逐渐提高。邛崃人的口音已不同于成都。在途中一小镇买得60响电光炮20盒,赖以进藏途中防狼。据说,狼很怕此物发出的奇异响声。一盒对付一次,估计20盒或能坚持到拉萨。倘若20盒用完,还有狼来,那就够我忙的了。
已不断有人向我提到前方二郎山的险峻,他们一致认为我推着“中华奋进号”过不了二郎山。谈虎者色变。然深受骑士风度之“害”、浪漫情调贯彻一生的我仍不以为然。心里坚信:我必定能翻越二郎山,连同我的车。
但人们的警告也使我产生几分警觉。第四天在邛崃县城我决定停止前进一天,前往邛崃县交通局,请求提供一张川藏路详图。该局的工作人员倒是很支持,翻遍所有箱柜后答曰:没有。经交通局推荐,又前往驻县某炮团,又未果。他们明确告诉我:“军用地图是有的。但你又不打仗。”我认为可以理解。人要知趣,便不再强求。
那日下午,我前往位于该县城的“文君公园”,参观被誉为“千古美谈”的、据说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生活过的地方。据传,园内那口保存完好的“文君井”,就是这两位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汉代青年当时当垆掌勺时汲过水的。
出得公园,在“文君街”遇一在临街屋面设摊的熟知“周易”、“八卦”之女士。兴许是见我“来者不凡”,提出要免费替我测算。结果一再告曰:“命凶。”嘱我改名。(哥们至今未改。)
在此后几天里,常逢雨天。我照常行路,至第十天,已进入位于天全县的山区。地势不断抬高,坡陡弯急。推车已十分吃力,整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过多处泥石流、“飞石”易发地区。路人警告:前不久,夜雨中,有泥石流将山坡边一正在梦乡中的全家老小悉数“活埋”。险崖上“飞石”落下,将正巧途经崖下的客车中人砸成死、伤。
途中,天全县城5位高中生追至20里外,邀我合影留念。
是夜,于大雨中坚持走至天全县长河坝,宿长河坝私家食宿店。山区雨夜,阴冷无比。店主杨孝玉、王洪母子见我已类“落汤鸡”,赶紧升火给我取暖,并替我烘干衣裤。
此时距二郎山仅13华里了。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0:59
3.雨阻天全山区
得到了店主杨孝玉、王洪母子的善待,烘干了衣裤,也幸免了感冒。但不曾料想,接踵而来的便是受阻于这不起眼的小山村三日。虽每夜起来看苍穹,至晨频观天庭,而迎来的,偏是持续的雨天。
着急也于事无补,权且在客舍内翻看些资料,等待老天爷的重新安排。
第二日下午,便有几位山民冒雨前来拜访。
天全山区,地处偏远,除一条川藏路勉强从此间通过外,同外界的联系实在不多。山民们倒不失幽默,他们戏称自己所生活的地方为“老山前线”。山民们也耐不得寂寞,梢有来自异地他乡的人,消息便会不胫而走,彼此开始串门。
雨愈下愈大,从窗内望出去,山岭间如同挂起了一幅巨大的雨帘。
山民们将我团团围在燃木炭的火盆旁。看得出,他们除了好奇外,其实是想让我将“外边的事”匀一点给他们听听。当然,雨天中,无事可干,借聊天,也可打发时日。
山民们性格单纯、朴实。闻喜,则形于色;闻忧,随即会发出几声悲天悯人式的感叹。
问他们,因何来此深山?答曰:大多于旧时为避战乱、私仇、灾荒而来此。已历几代。
他们对我的“壮行全中国”之举一律口中啧啧,脸部表情惊奇。但对于我居然想推车翻越二郎山,则不敢恭维。至于最终是否能安全抵达拉萨,更无一人敢持肯定态度。
在他们的观念中,西去几千里的那个叫拉萨的地方,是非常遥远和难以企及的。
山民门介绍的情况,同资料中所载的一样:二郎山,为由蜀地入藏的第一座高山,海拔在3000米左右,相对高度落差大、坡陡、路险,均是它的特点。南坡山区是著名的“雨带”,年均雨日三百天。山下小雨,山上则必定是大雨或小雨。即便在晴天,翻车,死伤事故也常年不断,故历来被视为川藏路东段之畏途。近年来,为减少事故率,路政当局不得不采取定时、定量、单线放行的措施。
第三日上午,前方传来消息:又有一辆个体车从二郎山南坡翻入山下的青衣江,两名19岁青年司机同时遇难。原因,自不待言。
杨孝玉、王洪母子闻讯后,一再劝我:不如将车寄存在他们家里,轻装前进。他们认为:空身过山尚且很艰险,何谈再拖一辆连自重加物品共达三百余斤的车。
我明白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如果舍弃“中华奋进号”不用,则我的那些准备应付茫茫高原的装备,将何以同行?
下午,风光了几天的雨突然停了。阳光从云层内透射到山岭间,长河坝一带顿时变得清新而又温暖。在阴冷的木屋里龟缩了几天的我,忙欢喜地跑出户外……
一阵树枝被攀缘后发出的声响,吸引了我的视线。只见,距食宿店屋后仅数十米的山崖上气氛活跃。原来是一大群猴子,在密林间跳来跳去地戏耍,还不时发出嬉闹的叫声。
又见一些灰白色点在另一边慢慢移动。凝目细看,原来是几只野岩羊,在坡度几乎笔直的山崖壁侧觅食。
这样一个场面,让我看得惊呆。雨后的长河坝,竟有这般景象!
那么,那雨中的日子,这些小家伙又在哪里寻食呢?
晚上,夜空中繁星满缀。我告诉杨孝玉、王洪母子:明白将继续前进。几日来,已同我难舍难分的17岁少年王洪,乍听此语,顿时面孔变色。
当我在夜空下的山涧独坐时,王洪找到我,在我身边坐下,将一张纸放在我手掌心。打开手电看时,原来是一张面值一百美元的纸币。那少年迅即离去,对我说:“明天,我帮你将车推过山去。”
我回到屋里。王洪的母亲正在将煮熟了的带壳的鸡蛋往我的包里放。
我问她:“王洪给我的钱和他的决定,你都知道吗?”
她道:“知道。那就是他舅父返大陆探亲时,送给他买摩托车的。他说你比他更需要。另外,你一个人是过不了山去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几天来,囊中羞涩的我,早已被他们母子俩看破;而有关横亘在前方的那座险峻高山的情况,他们早比我知道得多。
呵!这离繁华如此远的大山,竟孕育出了距侠义如此近的人民。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朴实真挚的情感,在这个地方,竟储存得那样的充分!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0
4.翻越二郎山
 
翌日清晨我早早起来。因雨阻于二郎山南麓已三天四夜。我知道,必须抓住今日这难得的有利时机,争取翻抵二郎山顶,这是最低限度。设若再连续来几个雨天,恐怕我也会像当年伍子胥过昭关一样——头发熬白在这进藏的第一座大山前。
出发前,我将一些可带可不带的物品悉数送给了店主母子俩。尽可能减轻份量,算不上回报。王洪则是“减”不下来了。尽管我再三谢绝,但这位少年郎要送我过山的决心已定。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事实便证明,幸亏有他这样的决心。
8时正,始离长河坝。在岔路口,王洪的母亲一再叮嘱道:“千万要小心啊!万一过不去,就返回来!”
我还在表示“最后的感激”,那少年郎已将车推出老远。
11时,抵天全县的一个叫新沟的小镇。这里就是二郎山“真正的山脚”。我在小镇的邮局盖上取证邮戳后,迅即上山。上山时,我在前面拖,王洪则在车后助力。
南坡为砂土路。前面10余里,地势稍平缓,至黄泥岗后,地势开始大上。
黄泥岗,是南坡出名的险区。山路盘旋而上,并且总有一侧晾出悬崖来。我们经过时,正有一群死者家属在那里会同几个山民谈判。他们意欲打捞前两天出事的那两名青年司机的尸骸。价码是,只要将尸骸从青衣江背上崖来,每具给50元。这真是一笔令人心酸的交易。
我和王洪不忍多看那悲惨的现场,两人相视无言,又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
14时许,我们到了半山腰一个叫锅圈岩的地方。那里风景绝佳。左边山崖上倾泻下一道几十米高的瀑布。公路,虽然从瀑布的弧度中通过。四周有苍松、翠柏和众多的奇花异树,白云在山间缭绕……我们决定在此歇息,一则不能辜负了这一好风景;再说,王洪和我早已又累又饿。
我俩面对瀑布坐下,吃些干粮。喝的,就是那瀑布淌下的水。我抽空拍了几张照。
在我们休息时,有一队军车和货车相继超越我们,向前方驶去。但不久,他们就因来往车辆在一狭窄处无法交会而被堵住。几十辆车,在山路上排成一条长龙。
起初,我和王洪还准备等一下再说,不料就在此时,远处又有隐约的闷雷声传来。我急忙抬头看天,不禁大叫道:“不好!王洪,咱们得赶紧走!”
为了抢在下雨前赶到山顶,我和王洪推着“中华奋进号”,专拣空挡,一辆一辆地绕过那些被堵的车,艰难地挺进着。不断有司机边好奇地询问我们,边帮我们抬车。有几处实在挤不过去的,他们还特意发动车,给我们让出些路面。有一辆大客车上下来了十几位援藏医疗队的医护人员,竟不失时机地邀我就在路边合影留念。其中,还有几位感慨道:“居然还有敢徒步进藏的,那我们就更有信心了。”
此时,雨,终于又下了起来,而我们还只在半山腰。
19时30分,在又前进了几个小时,又绕过了几次小规模的堵车,眼看就要到达山顶时,我们又被一次更大规模的堵车阻在了仅距山顶5公里的山坡上。听说前方又遇泥石流塌方,车无法通过。这真正是急死人的事!
天渐渐地昏暗了下来。一百余辆军车、货车在山道上排成了一条长龙。车上的来自各地,往返于川藏的汉人、藏民都被围困在那泥泞不堪、崎岖陡峭、风雨侵骨的山坡上,寸步难行。
已同我一起在艰险和风雨中搏斗了十余个小时的王洪,浑身都在发抖,打着哆嗦。
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况且他还是个少年。
面对着那凄风寒雨,那黑夜中冷酷地耸立在四周的山峰,王洪沮丧得要哭了。他好几次对我说:“余老师,今夜我们无论如何怕是过不去了。我们真的要冻死在这山上了。”
我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和肩膀。我说不出话来。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内疚。
仅有的一件雨披给王洪披上了。我的全身早已湿透,牙齿在不停地打颤。近三年的艰难跋涉,还没有一次艰险能阻挡住过我,出生入死,在我已是常事,我从未绝望过。但像今天这样的进退维谷、死活不得的局面还是头一次呵!我一再叮嘱王洪,千万不能停止活动,更不能僵坐着。我已经作好了困守至天明乃至更长时间的思想准备。但我不忍心向王洪明说。我同时不懈地在附近的车队中寻找着帮助……
有一辆车上的军人在吃压缩饼干,我走近他们的车窗时,他们掰了两块给我。这是一种无言的理解。
仿佛漫长如几个世纪的三个小时过去了。突然,前方车灯齐亮——道路在军人的努力下疏通了。欢呼声由前至后渐次传来,车队又一辆一辆地缓缓驶动了。
我的眼睛也亮了。我推醒了终于斜倚在小车边打盹的王洪,抖擞了一下冻僵的身子,拼足最后一点体能,紧紧跟上车流,又一前一后地向那已完全融入黑暗中的山顶挺进……
23时,在风雨交加的深夜,我和王洪终于抵达了距二郎山山顶还剩3公里的二郎山道班。已进入梦乡的道班职工们被我们的呼喊声惊醒了。他们先是大吃一惊,当明白了怎么回事后,便赶紧将我们让进屋去,并即刻生火,为我们煮面条、烘衣服……
道班班长对我说:在这条险路上,凡是过往的司机们,没有一个不提心吊胆的。很少有人骑车或步行过这条路。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拖车徒步翻山的。这个“纪录”,也许可以写进二郎山的公路史了。
是夜,我同王洪合卧一床。尽管人已困乏不堪,但脑子里总回味着儿时曾听过的“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那首歌,久久不能入睡。
翌日上午8时30分,我咬咬牙将王洪从睡梦中叫起。此时,雨已停了。山顶上云雾笼罩。10时30分,我们又继续出发。11时30分,走完剩下的3公里后,到达山顶。此时,王洪和我都不约而同地将车扔在一边,双双躺倒在地上……
二郎山顶是一块不小的平地。一侧竖有一块写着“二郎山顶,海拔3000米”的牌子。我们在云雾散去的片刻,赶紧在牌子边合影留念。同时,我发现,山顶的另一侧,有几个用石片垒成的金字型小堆,上面围挂着许多写有藏文的彩色小方型布片。附近,还有几根旗杆,杆顶端有一些褪了色的旗帜随风飘扬。
王洪告诉我:这些都是藏族同胞精心安置在这里的。布片和旗帜是藏族的经幡。金字型石碓叫“玛尼堆”分别是用来祈求平安和敬“太阳神”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实地真正亲眼见到的藏族人民的文化标识。我立刻意识到:我已临近藏区了,企盼了许多年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我痴痴地紧盯着那些东西,任由泪水涌淌出来,我差一点跪了下去……
12时,我又最后回望了一眼南坡下的那段终身难忘的来路,开始下山。刚下到北坡那侧,便望见了远处的峰峦重叠的雪山,而远山底下的大渡河,也像一条绵长的银带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下山也省不了力。稍不注意顶住,就会连人带车冲下悬崖,或撞在山岩上,后果不堪设想。
北坡的自然环境同南坡迥然不同:四周皆是光秃秃的山,空气要干燥些,道路也改成了柏油路面。
在快要下到山脚时,终于发生了一件既是预料外,又属预料中的事——“中华奋进号”的车箱散架了。万幸的是,车轮和底盘还是好好的。
22时10分,我们终于翻越了整个二郎山脉,沿着浪涛翻滚的大渡河边,摸黑进入了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泸定县城。
两天以后,我和“舍命陪君子”的少年王洪,在著名的泸定铁索桥边挥泪而别。
“中华奋进号”无法在当地修复。我将携带不了的帐篷、睡袋、望远镜等装备寄回家中。又托王洪找便车将“中华奋进号”运回他家,暂寄存在他那儿。我告诉王洪,如果我能活着走完中国,若干年后,我会在得便时,专程前往天全看望他们母子,并接回我的这位负了伤的“伙伴”。倘若没有这个可能了,从此就不复再见。
半个世纪前,中国工农红军在艰苦卓绝的长征中,曾在这座历史名城,成功地避免了太平天国的石达开及他属下的几万部众饮恨大渡河的悲剧。而后,又靠着必胜的信念和一双铁脚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成功。今天,我也来到了这里。
人类的很多感情和理念是相通的。乃至用以达到某种境界的方式也常常会无独有偶,并不在乎其强弱、多寡。
望着那座曾有无数中华民族的先民和杰出的人物经过的铁索桥,我的胸中更添豪情。
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陈子昂的那首名诗。毕竟年代不同了。我们不妨将那首诗的前两句改为:前能见先辈,后能见来者。滚滚向前的大渡河水不断溅起浪花,那阵阵拍岸的涛声像是在首肯着我的浪漫。
上午10时,我向泪眼朦胧的王洪及许多祝愿我成功的大渡河的子孙们挥挥手,又背起了背囊,向藏区的腹地挺进……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1
5.樱 桃 沟
 
4月29日上午,离泸定县城后的当天下午,即进入汉藏杂居的甘孜藏族自治州所辖的康定县境内。
浪涛汹涌的大渡河仍顽强地绕过上游的崇山峻岭,势不可挡地朝下游奔涌而去。前往康定的公路反倒像个温顺的奴婢,一路紧贴在这条河的身旁。再没有比在山水相间的地方赶路更令我畅怀的了。
在西去康定的路上,方圆数十里内,我常看到一些山村的农舍前摆着一些蓝筐,蓝筐里装着一种色泽鲜红、在阳光下显得晶莹闪亮的果子。那果子呈圆粒状,稍小于葡萄。同时令我好奇的是,蓝筐边无人,四周也无人。及至看到蓝筐边放有秤,离得最近的那家农户的门又是开着的,我便心里有了底。
这是个宁静山野中的村庄,古风犹存的地方。
虽说已走过千山万水了,但印象中似乎还从未在别处见过这种果子,而且还那样的诱人。
早就给自己立下过规矩:凡经过地方的特产,如果条件许可,都有必要领略一下。
我选了一处,朝最近的门户洞开的那家叫了两声。里面立即有人应声,而出来的竟是一位身着藏装的女子。
“你是藏族?”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藏族妇女。
“是呀,我是藏族。”她边走来边回答。
“你们藏族怎么也住这种房子?”
“我们这里离四川近呗。”
原还打算问她何以会汉语,觉得多余了。
“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是樱桃。”
我的天哪!从前只在书上偶然听说过的东西,竟在此地见到了。我禁不住拍了拍脑门。
“请问,这樱桃是哪来的?”
“自家的。”她转身指了指屋后,“你看,那些都是的。”
她家的屋后及周围的山坡上,果然遍布着一株株绿叶乔木的大树,以我的标准视力,还能见着结在那树上的颗颗红点。
“很好吃的。你为什么不先尝一尝?”我正在纳闷自己先前也见到过这种树,却为何竟没注意时,她已抓了一把樱桃放在我的手上。
“哦,我要尝的。我买上一斤吧!”
一斤才6毛钱。
秤砣翘得老高。她把樱桃朝我的帽子里倒时,问:“你是哪来的?”
“上海。”
“你们上海不是什么都有吗?”
“听他们胡说。我们那里,就连这樱桃也没有。”
“噢,难怪你弄不明白。看来你这人还是有点吃福的。”
“为什么?”
“过了我们樱桃沟,再往前走一段,就不产这东西了。前面山高,到了那边,你就要吃‘夹生饭’,喝‘不开水’了。”
她转身欲返回屋去,我忍不住又追问:
“大姐,能告诉我,你的男人是汉族人还是藏族人?”
“汉族。”
“那么你们生下的孩子算什么族呢?”
“‘半汉半藏’呗!但我们这里都报藏族。”
“为什么?”
“报藏族多少有些优待,孩子们以后考大学分数可以低些。”
“你们这里也有上大学的?”
“有!走了两个‘半汉半藏’的孩子了。我们这里,大部分人家都是‘半汉半藏’。”
“噢,原来是这样。”
我将樱桃拿到河边,用水洗干净后,赶紧往口中投入一颗。仔细品位,果然鲜甜无比!偶有几颗略带微酸,也能沁人心脾。
“才6毛一斤。如果能运到上海。保准会谗煞那些成年累月蛰居在混凝土大楼里的人!”我边走边吃,边吃边想,“那藏族女子的脸红润得真好看,话音甜甜的,这一定和樱桃有关。而‘半汉半藏’又同这条沟有关。”
天底下,类似这样的“沟”何止万千!
其实,世上有许许多多珍奇的东西,偏偏都“隐藏”在一些深山僻野中,难为繁华处的人们所享用;而繁华处人们的平常东西,也同样是深山僻野中的人们所缺。这,或许倒是一种不公平中的公平。
樱桃沟(我又把它叫做“半汉半藏”沟),一条群山万壑中的小小山谷,使我又平添了几许明白!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2
6.兄弟,这钱给你买车票
 
前往康定的山路,随着海拔的抬高,愈来愈坡陡、弯急了。四周山岭的顶上,去冬的残雪尚未完全融化,这和相去才几十里、已能日啖鲜果的樱桃沟,真的是两个不同的所在。
下午4时左右,已走出40华里地,距当夜的食宿点——鸳鸯坝,尚有10余里地时,我已明显感觉到大气中供氧不足了。
不久,在我翻越一个山冈时,我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脏也感觉像有针尖在刺着,左胸像压了一大块铅似的又闷又胀,我难受极了。我唯有捂住胸口,并将嘴巴张大,朝着那空旷的山谷拼命地呼气,吸气,呼气,吸气……而那吸进的气总也不够我用。最后,就连我那双已征战了三年、跋涉过半个中国的双腿,也僵直在那山冈的陡坡上,再也无力向前挪动一步了……
就像马上要死过去的我,赶紧放下背囊,挣扎到一块大石旁,全身瘫痪在了地上。我的眼前,是一片巨大的昏暗……
这种极难受的感觉,一直持续了约一刻钟,渐渐地,我缓过气来了,心脏部位的难受也松弛了些,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地狱的门前溜达了一番后,又很幸运地被赶了出来。
待喘气差不多平缓后,我查看了一下海拔表——指针停在了海拔3600米上。这是我徒步壮行全中国后,截至当时为止,所到达的最高高度。我意识到:我已进入挺进川藏路途中与我的身体适应情况相对应的艰险地段了。刚才的那种难受不是平白无故的,我将面临能否顺利挺进“川藏”,以及生与死的严峻考验。这只是一个信号:海拔3600米处尚且如此,以后不断要面临的海拔4000、5000、乃至6000米的高度将如何过去?!
我找到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将剩下的全部倒掉,以便尽可能减轻些负重。
其实,我这个人是万不能断水的。即便居家时也是如此。多年来,每晚看书写作至午夜,便能喝掉一大暖壶水。在前三年的旅行中,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草地或是山岭,我首先会想到的就是水,只有在我实在不堪重负时,才会舍弃这一掬生命之源的。
当然,这也是要看具体情况的,这次是考虑到,至当夜的食宿点还剩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太阳也已垂到山后,山岭间的温度甚低,对水的需求相对小些了。而我那背囊里的资料、笔记和相机等,是万不能减去的,尽管已重达30余斤。
就在那时,有三个背荷行李的藏族人也从山冈下走来,他们先前就紧随我后面走了好长一段路,刚才我遇到的麻烦,他们在盘山路上看得十分清楚。
这三个藏民走到我的身边时,停住了脚步。三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非常友善和关切的神态。他们将背负的东西放了下来。
向来害怕连累别人,硬汉作风贯彻一生的我,估计他们马上要开口说什么了,就抢先开口道:
“没什么事,你们走吧!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看得出,他们还想说些什么。我便将脸转向另一边……
他们都有着一张十分生动的、只有这块高原上的藏民族劳动者才特有的脸谱。他们走出很远后,还不时回头看看我……
终于,我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了那个山冈。尽管海拔又提高了些,呼吸仍感觉不畅,但情况不再变得更糟。
到了山冈后,我又放下背囊,在一堵土墙边坐下,准备再喘口气后,一鼓作气赶到目的地。
此时,我又见到了刚才那三个藏族人,他们坐在附近的一块车站木牌下,等着过路的客车。我朝他们笑了笑,便抓紧时机休息,避免一切消耗体力的举动。
不料,当我背上背囊,准备继续前进时,那藏族中年汉子同三人中的那位少年径直向我走来,俟他们走近时,我才发现那汉子手上拿着2张10元钱的钞票——他们要将这钱往我手上塞。我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我不能收你们的钱。”
那中年汉子见我不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急忙比着手势向我说了几句藏话。我只听懂了“兄弟”这个词。
那少年接着用汉话道:“我阿爸说,你一定是没钱了。这钱给你买车票。这路难走得很,你也走不动了。”
天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感动极了!
我连忙请他们坐下,解释道:
“我不是没有钱才走路。你们搞错了。”生怕他们还不信,又补充道:“我已经走了三年了。从上海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到你们这里的。”
那少年听懂了,忙用藏话向他父亲解释了一遍。那汉子听完,神情庄严地对我竖起大拇指道:“亚哞、亚哞”(藏语:“好”的意思。)
此时,我们仨都笑了。仍坐在那边照看行李的,是那少年的母亲。她也笑了。
当我掏出烟给他们抽时,那辆驶往康定县城的大客车开来了。这父子俩还想再最后“争取”我一下,但我不由分说地催促他们快上车,他们这才十分不舍地离去。天黑之前,这三位善良的人便可以到达康定。
一直到望不见那辆远去的车后,我抖擞了一下精神,继续前进。
在“孤身徒步壮行全中国”的漫漫征程中,我将严格按照徒步旅行的国际惯例行事,只有在三种情况下可以临时借助交通工具,即:
一,按原路退回时;
二,到达某地后,因原地参观、演讲等活动,暂不前进时;
三,涉江、河、湖、海,无桥可过时。
此外,每日均要作好详实的笔记,取得邮戳及留宿处的证明材料,鞭策自己将这一“壮举”进行到底。途中,无论于何时、何地,只要有一次犯规,即可被认为是整个计划的失败!
不必讳言,我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追求形式和内容的“绝对”完美的动源,唯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他们在追求自己心中的那种“理想境界”时所要求的水准,往往会达到某种近乎苛刻的程度。对于他们由此而表现出来的热情,在通常情况下,许多人不是不屑一顾,便是认为难以置信。然而,一般来说,理想主义者面对这两种,甚或更多的“反应”均不会太在意。他们始终陷入在那种类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追求遥远理想的过程中而“难以自拔”。他们所作的一切,均出于自觉。
这,就是我绝对不会接受那三位藏胞的钱的缘故。或者应该换一种说法是——绝对不接受坐车。
三年来,这种“上车”即可轻易到达前方的诱惑,真是太多了。但这种事对一个儿时就梦想“孤身徒步壮行全中国”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算不了什么,即或他的眼前正面临着巨大危险。
然而,我确实接受了那三位藏胞对我的另一种诱惑,并几乎立即使我消除了未进藏前的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在我刚踏上这块神奇的、尚未被大多数人了解的高原时,他们的善良便为我敞开了一扇可以由此窥测这片高原纵深处的窗户……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3
7.康定姑娘的新“情歌”
4月30日下午3时40分,在又克服了几次轻度呼吸急促、胸闷、头晕后,我已前进至康定县城以东不远处的一个小村。此时,大雨突降,峡谷中阴风四起,我好冷好冷!
我找见村边一个搭有凉棚的地方暂避一下。当我甩去头发上的雨珠时,无意中被站在附近的一个围栏里的一个黑糊糊的家伙吓了一跳。当我定神细看时,不觉叫出声来:“我的天神啊!这不就是高原上特有的、被称为‘高原之舟’的牦牛吗?”
我马上放下背囊,蹑手蹑脚地走近去:“哇!好一个庞然大物。”它全身披挂着浓密的黑毛。腹部、腿部、尾巴处的毛特长,几乎垂到了地面。两只又粗又长的弯角让人看了心惊胆颤。估摸一下,这家伙的体重怕有一吨多重。此时,它那双大眼也正直愣愣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虽然素来就知“牛大哥”是地球上同人类最亲近的,然而,“此牛”非以往见过的“彼牛”,尚未熟悉它的脾性之前,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况且它的主人又不在,万一被当作盗牛贼,那就更没趣了。于是我站在原地不动,没有去摸摸它。
最后,我得出了结论:如果仅以外形而论,除去它身上那几个部位的长毛,除了个头大些外,似乎也和南方平原上的水牛并无二致。看来,其名中冠以“牦”字,是因其比所有同类毛长也。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一头牦牛,它在康定以东约20里地、一个叫大河沟的原先未曾料想到的小村子里。
后来,我又见过成千上万头牦牛,不再激动。
傍晚6时半,我冒雨进入康定县城。
很多年以前,当我还在家乡——南方的那个繁华城市里编织着我少年的梦幻时,我便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充满动人故事的小城。这是因为我居住的那个街区,一俟夏夜来临时,每每会有许多悠扬动人的歌声,从月光下的远处飘来。每逢此时,我便会静坐在窗台前出神地听着,然后就在心驰神往中渐入梦乡。
在那些如泣如诉地述说生命,壮怀激越地歌唱生活的众多歌谣中,总有一首著名的情歌,在向世人传诵着那个叫“康定”的地方……
康定县城给人的印象是:绝大部分的房舍、店铺、商品、居民、乃至来往行人等,多是藏族的了。它同内地的县城已有明显的不同。
雨中,只能粗略地浏览一下,反正计划要停留三天。当前,最主要的是先要找个住处安顿下来。
街道两侧有几个私家旅社,我并不急于住进去。而是先找了一位中年干部模样的人打听“行情”,凭我的经验,这类人比较可靠,且又熟悉当地情况。那人果然很诚恳地介绍:小旅社人员混杂,民族地区的饮食、居住情况,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时习惯不了。不如住州招待所,那里比较舒适、安全,办事也方便。
州招待所坐落在县城西侧的一个小山包上。红黄相间,类似大殿的建筑气势不凡。它的存在,好象又在提醒来自异乡民族的游子——你已到了藏区!
总服务台设在民族气息浓郁得夺人心魄的前厅一侧。我拿出证件,请服务员登记房间。负责登记的是一位藏族小姐。接过证件后,她的两只大眼睛像是扫描一样打量着我全身。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耐烦,心想,有证件还不行吗?
“你的,外地旅行的来了?”她终于开口了。
我忙答:“是的,从上海来的。”
“你的,后面的,背的是什么东西?”
她的语法和声音,使我想起了日本人说中国话。但我忍住了笑:
“噢,是照相机、资料等东西。”
“你的,出来多少时间了?”
“三年。”
“什么?你说三年了?怎么会要三年呢?”
“没错,我是走路来的。从东北、内蒙那边绕过来的。”
“什么?走路?不坐车?”
“是的,一步步的走。任何车的不坐。”我也学上她的腔调了。
“你的,我们这里的到了,再哪里的去?”
“你们这里的到了,再拉萨的去。”
“拉萨的去了,再哪里的去?”
“拉萨的去了,再要全国的去。”
“哎呀呀!”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藏语,“我们这里,还从未没有来过像你的这种人。”她忙转过身招呼里面的一些人。
里面出来了几个身着藏装,个个都长得十分健美的藏族姑娘。她们打量我时的眼神,像是见了个“天外来客”。
很快,内中的一位倒了一杯水递给我:“你的不要急,先喝点水。把你的东西放下来,先把头上的水的擦一擦。”
擦头时,众人推举着管登记的小姐说:“我们的,想看看你的照片,可以吗?”
“可以,可以的。”我将随身带的一本袖珍相册递给了她们。她们就欢喜得围拢在一起看,还不时问我照片上的地方,露出很羡慕的神态。
相册还给我后,我对那主管登记的小姐道:“我的,请给我登记一个最便宜的房间。”
“不不不。你的,我们几个人的商量过了,我们代表甘孜州招待所欢迎你,不收你的宿费。你的,吃饭的,也不收钱。你的,多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会向总经理的汇报。”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们的”对“我的”是这样的!
在“壮行全中国”的过程中,自筹经费是最困扰我的问题之一。虽然,在以往我曾得到过多种支持。而像康定招待所这样主动、切实的帮助尤为需要。
在我以后的生命旅程中,我永远不曾忘记,在我浪迹天涯的艰难行进中,亲身体验的这一曲由那首情歌发祥地的藏族姑娘们唱出的新“康定情歌”。
这首歌中所抒发的“情”和“爱”,不仅仅是针对我个人的。这种情感,也是生活在康定这个多情小城的汉藏同胞们,时刻期待着要向一切热爱生活,勇于探索的人们所表示的!
这一判断,在以后的几天中,完全得到了证实。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4
8.“五一”的康定街头
到康定的第二天,正赶上劳动节。早餐后,我便前往街头观光。
?
  招待所左侧百米远处有一喇嘛庙,这是我昨天便观察到的。 顺路先进去瞧瞧。
  在内地,各类寺庙见过不少,藏传佛教的喇嘛庙还是头一回。
  庙门口并无任何阻拦,我径直踱了进去。进门是一个大天井,两侧是两层的藏式楼房,正殿的大门紧锁着。
  看见几个工匠正在廊下做活便心知不妙。原来此庙正在修缮中,“宝器”、“金身”之类的东西自然是一样都见不着了。更不用说做法事。
  这种时候,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冒失进来。
  正朝外走,一披着袈裟的老喇嘛迎了上来。他面朝我,欠身,合十,口中有辞。虽然听不懂他的表达,但他的好意已显示在脸上。我也欠身,合十,口念“扎西德勒”退步而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懵懵懂懂参观的藏传佛教的寺庙。
  康定城不算太大,是群山环绕中的一座小城,坐落在—狭长形的山谷中。城中流淌一条将城区“劈”成两半的折多河,河水清盈。房屋依山傍水、鳞次栉比。
  总觉得同我先前的想象不一样。儿时听歌时,那句“月亮啊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常使我闭上眼睛想象:在跑马山下一片广阔的绿草原上,有一座美丽的小城,夜晚来临时,便会出现在银白色的月光下……
  节日的康定街头,热闹非常。最醒目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康定是汉藏杂居的地区,人群中,以藏族居多。藏族人特有的脸型、气质和服饰,让我看得如醉如痴。
  藏族男的,一律长袍、皮靴、长发盘头,耳缀耳环,腰佩刀剑,十分剽悍英武。藏族女的,长袍艳丽,细腰、隆胸、长辫垂肩,耳朵缀耳环,颈项挂项链,胸前垂佛盒,手腕套手镯,手指有戒指,环佩叮当,健美端淑。
  从未拍过藏区的照片,今日是个绝好的机会。在折多河桥上,选定一处有利地形,套上28-2000的变焦镜头,几乎在完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拍了不少较满意的画面。
  有几位藏胞对我的相机产生兴趣,凑近我的镜头前,朝里看究竟。在他们如同发现“新大陆”似地眉飞色舞时,我便趁机来几张“特写”。
  康定街市十分活跃,国营商场、集体商店、个体摊床前,商品琳琅,顾客云集。邮局不休息。我盖上康定的邮戳后,便在深巷中那一幢幢石砌的藏族房舍前流连忘返。
  很诧异这样一个山谷中的小城,本地居民本不多,附近也只有如许几个村庄,何以一下子涌来这么多人?打听后才知,县城四周的山里还有许多乡村,许多人几天前便坐车、骑马动身来这里。
  县城中心广场上,有为节日助兴的篮球赛;电影院、录像厅前,观众如潮;百货大楼前,好些藏胞在喇叭扩音中争购“有奖彩券”。在一边静观的我,不禁讶然而笑。
  一日中,好几次同五个身披袈裟、光头布履的小喇嘛相遇。 他们在逛街的人群中也不甘寂寞:或持冰棍,或嚼泡泡糖;这边瞧瞧,那边瞅瞅。瞧着他们不过十一二岁的那一张张童稚纯净的脸,我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感伤。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5
9.我的第一位藏族朋友
郎里阿彬是我的第一位藏族朋友。
  5月2日起床晚了些,错过了开饭时间,我便去街上一四川人开的小饭馆吃饭。不久,店内又来了两位英俊的藏族青年,其中一位,就是郎里阿彬。
?
  他在旁边一个桌旁坐下后,朝我点了点头,开口就问:“师傅,哪来的?”见他很诚恳,便直言相告。他大吃一惊,不容分说就邀我同桌共餐。
  他告诉我,他们全家都在甘孜州歌舞团工作,他是搞器乐的,除了正常上班外,每晚还搞些“副业”——舞厅伴奏。
  他俩的国语说得不错,都着汉装,很“汉派”。郎里阿彬在西北民族学院受过高等教育。
  饭后,他问我准备去哪儿?我说随便走走。“还没有到藏族人家里作过客吧?”他又问。
  “没有。”
  “那好。上我家去。我就是你的第一个藏族朋友!”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没想到,一桩心愿这么容易就实现了。
  他家就在歌舞团大院里。房子挺宽畅,全藏式的家具和摆设。屋内弥漫着奶油和香料味。见过他父母后,他便请我在地毯上的一个小方桌前坐下。
  请坐,但却没有椅子。我便很自然地盘腿席地坐下。
  坐定不久,他便从里屋端出一把茶壶,将一种黄色液体倒在了我面前的小碗内。“请喝茶。余老师。”他用手掌作了个“请”的姿式。
  “谢谢!这一定是酥油茶了。”我立即作出了判断。
  完全准确。
  真的,很多年来,当我即将临近某一个陌生地方,见到某一个异民族前,我常会对可能出现的事物先就有一种预感,而这种预感不久便会得到证实;与此同时,在我的一生中,我也常常会耿耿于怀于一些在别人看来根本无须经意的事物。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准备”?是否算得上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在“壮行全中国”的过程中,这种“准备”和“能力”给我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6
10.有了藏文证明
 
郎里阿彬5月3日要外出。分别前,他留了几位拉萨友人的地址,让我到拉萨后找他们。最后,我们相约经常保持联系。
与郎里阿彬分手后,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便径直前往州政府,政府办主任朱定贵接待了我。我向他介绍了“壮行全中国”的目标及进入西藏可能面临的困难后,他向我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并代表州政府欢迎我的到来。
随后,我提出请州政府属下的翻译部门替我将上海教育学院开的证明翻译成藏文的请求。他马上拨通了给州政府翻译局的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位翻译局的藏族干部,那干部请我稍等一会儿,由他亲自给我译出来。
接着,朱定贵拿出稿纸说:“我来写篇有关你的报道,登在我们当地的报上。这样的事,应该多让一些人知道。”
“采访”结束时,那位未及问其姓名的藏族干部也将译好的证明送来了——一份用藏文美术字照原件译成的证明。朱定贵又在上面加盖了一枚“甘孜州人民政府”的公章。
顺便提一句,在我请求翻译证明时,我特地强调务必在原文结尾处加上:“借此机会,余纯顺本人谨向全区藏族人民表示最诚挚的敬意!”
朱定贵和那位藏族干部向我表示了谢意,并当场就满足了这一请求。
这份藏文证明,在我后来的极其艰难的在“世界第三极”的漫漫长途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尤其在离康定不久,被围困在川藏路历年来罕见的“八百里泥石流、山洪暴发”的险区的惊心动魄的日子里帮了我的大忙。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7
11.忍痛割舍跑马山
以我这种人的性格,到康定后随即就会上跑马山的。然而,这次却很反常,拖到第三天下午,还未决定上还是不上。
跑马山紧靠城东,方圆不过一里,垂直高度百米左右。三天中,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隔岸观火似地望了它几次。这种近在咫尺,路并不太难走,而又不去走的情况,在三年中是少有的。我从未如此“胆怯”过。
说起原因,我也觉得够惨的。因为到康定后,我的胸部仍处于间发性闷痛状态,呼吸依然急促,还没有恢复正常,更谈不上已适应这里的海拔高度。我知道,必须在康定尽可能恢复体力,向西50里外,便有海拔4296米的折多山在等着我,那是我平生从未上过的高度。对此,我忧心如焚,哪还敢轻举妄动!
不过,我也无暇躺在招待所静养,我得去了解一下有关前方的情况。
甘孜公路段办公室唐主任接待了我。他详细介绍了前方、特别是折多山的路况后,问我到康定后身体感觉如何?
“不好。胸闷,呼吸急促。”我把那天翻小山冈几乎要死过去的情况也如实说了。
他半晌不语。之后,他说了一件很悲惨的故事:
“十年前,胞弟毕业后分配到康定任电影放映员。他很爱这工作,常年奔忙于高原各地。那年,放映队在前往折多山附近的一个山区放映时,他得了感冒。这在海拔低的地方本不算一回事的,但由于那里高原缺氧,很快转成肺气肿。当队友们急忙用牦牛将他驮下山来,希冀还能挽救他年轻的生命时,他终于没能熬过来,死在了途中。那年,他才21岁。”
讲完后,我俩都黯然地抽着烟。半晌,他又道:“当然希望你能安全地过去。但是,我弟弟自小在高原上长大,岁数还比你小得多呵!”
见我仍没有回话,他又问:“你的家乡海拔是多少?”
“几米左右。黄浦江的水面甚至还超过了部分陆地。”
“难哇!一个常年生活在海拔才几米地方的人,居然胆大包天到要来闯我们这片海拔3500、4000、5000米以上的高原,你就等着瞧吧!”
我们都笑了。
又点了支烟后,我道:“胆大包天倒是谈不上。我的优势在于,我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并不是一夜之间用直升飞机将我仍到这里。”
“是啊,正因为看到你这一点,才放心让你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过去,否则,我们也放心不下呵!”
告辞时,他握着我的手:“派车送你过去,你肯定不干。这样吧!我给总段下属的几个分段打一下招呼。你往前走时,他们都会帮你。记住:我们康定人祝你一路顺风!”
出得公路总段,又望了一眼跑马山自言自语:“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对你老兄只能忍痛割舍了,尽管,你还那么‘小有名气’。”
每年,当春暖花开的时节来临时,康定的各族人民都要上一次跑马山顶,在那里搭上帐篷,燃起篝火,等到“月亮儿弯弯,康定溜溜的城哟”时,便唱起康定情歌,尽情地表达他们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生活、欢迎四方的人们的美好愿望。这个节日,我没赶上,也等不及了。
然而,我又觉得,也未必非得等到那一天,跑马山下的每天,不都在唱着同样的情歌吗!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8
12.翻越折多山
在康定停留三天,5月4日9时50分继续前进。不管此去如何艰难,当日的进程是翻越海拔4296米的折多山,抵川藏路第27道班宿营。
天气晴朗,是个翻山的好时机。
出康定城前往折多山全为上坡。很显然,会走得十分吃力。
11时,经路边一小村,见一藏族汉子在役使牦牛耕地,他的后背驮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孩子。泥土在犁铧后不断翻着身,那孩子垂向一边的头也在不停地晃动着……这个动人情景让我看得泪湿眼眶!
人类得以不断繁衍的劳动和生养两大要素,在这样一个平常举动中,便表现得那样浓缩和充分——纵然是在这万里之遥的高原上,一样的万变不离其宗!
“那么,孩子的母亲呢?是因为挤奶、煮饭、放牧忙不过来,还是……”我不敢想下去。
不管怎么样,那份生存的艰辛是摆在那里了!
14时10分抵折多山下。方便面和着冷开水充作午餐后,又继续前进。必须在天黑前翻过山去。
15时15分,抵折多山半坡时,风雪突降。继而狂风、雨点、雪珠、冰雹纷至沓来。我迅速披上塑料雨披继续前进。
风、雪、雨愈来愈大。我常常被风刮得无法前进,甚至还朝后踉跄几步。尤其是雪珠和冰雹(当地人统称为“雪弹子”),密集型地不断飘打在我的头上和脸上。打在头上,还可以忍受;打在眼睛里,就十分疼痛,疼得我不敢挣眼看路面。
这条山路上随时有车冲下来。风雪中,路面打滑,视野不清,我随时都有面临车祸或坠落悬崖的危险。怎么办?停在半坡上不走,海拔已在4000米左右,危险极大;退回去,也不是上策,折多山的风雨是天天有的。
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头垂到“雪弹子”飘打不到我的眼睛的低度,身子紧贴在公路右侧、距路基边沿约70公分的内档行走。这样,既可以挣开眼看清方圆约3平方米的路面得以继续前进,又可以前避来车、右防滑入外侧的悬崖。
16时40分,终于在狂风和“雪弹子”的交加中翻过折多山顶。
山顶上堆挂着一些藏族经幡,一块铁牌上写着:“川藏三千里,祝君平安归。”(后来据我实测:由成都至拉萨为4344华里。)
此时,我的内衣已被汗浸透,裤子则被雨雪湿透,全身在山顶的严寒中发着抖。
为防感冒,我不敢恋战,仅在山顶停留三分钟,又最后瞥了一眼四周的群峰便急速下山。
下山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翻越过海拔4296米的高度,又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
令我不解的是:在整个上山的过程中,除了比往日吃力很多以外,居然未感觉任何不适。“‘机会主义者’运气真不错,又闯过了一关!”我嘴里喃喃。
“既得陇,复望蜀。”下山不久,我很快就对刚被征服的东西不再感兴趣,也来不及想世上别的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已能过这个高度,那么,再接着闯前方的海拔5008米的东达山,以及青藏路上5231米的唐古拉山、昆仑山的可能性,也就不会不存在了。
17时25分,连赶路带翻山共前进74里后,安抵川藏路27道班请求借宿。在风雪交加,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茫茫荒原上,这是我当夜唯一能找到的安身之处。
许正祥班长热情地接纳了我。进屋后第一句话便是:“小心,千万不能感冒!”他替我烤干了衣裤,并煮饭给我吃。
是夜,道班中的一位“半汉半藏”的青年员工邀我到他的屋里喝酥油茶。小屋外面的高原上,是无垠的漆黑与风雪肆虐着的世界……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09
13.“半农半牧半金”的地方
在这之前,只知道山海关以北的东三省为“关外”。殊不知,伟大祖国大西南的川藏路中途,也有一个“关外”——当地人将折多山山顶视为“关内外”的临界点。
自然,山顶以西便是“关外”无疑了。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以西”这个词,似乎总是同诸如大西北、大西南或寒荒、冷寂、辽远之类挂上了号的。
那么,当日我便算进入了川藏路中途的“关外”了。
9时20分,离折多山西侧的川藏路27道班继续前进。下到山下20华里处,便见到一处处典型的藏族村庄。这些村庄多坐落在山原上的平缓处,少量的依山傍水。
村庄边,静卧着大片青苗勃发的田地;山坡上,漫游着成群的牦牛、马群、羊群及少量的猪与鸡;畜群的周围,众星拱月似地裹着一些搭在河谷、又紧挨着河畔的(毡)包。这一切,说明了此地为半农半牧的地区,这里的人们享有既无粮、菜之虞,又有肉、奶受用的富足。
这是一个名为瓦泽的藏乡。
近前去细看那些(毡)包和房舍时要时刻留神,总有无比高大强悍的藏地牧羊犬就在附近随时恭候着你的前往,但这些“忠诚的卫士”一般情况下,总是被拴着的。有时,它们的“欢迎仪式”难免过火,那家的主人便会适时地出来“假装”呵斥几声,如果他们届时在屋里的话。手上先就预备一根棍子或土块也是有必要的,我就常常如此。但必须掌握适度,要严格遵循“狗不犯人,人不犯狗”的古训,否则,那家的主人就会不乐意,不要说酥油茶之类的东西肯定由此泡汤,就连你想走近前去也会尴尬得很。
此地的民居纯藏族风格,建材用的是遍布当地旷野和河谷的石块和鹅卵石,看不到有水泥的痕迹。屋架、门窗和楼面则是木结构,没有钢筋预制板之类。房舍多为两层,楼面有一角空出作晒台。整个外型为正方形或长方形,外墙涂以白石灰,屋檐多为红色,窗户开得适中,排列有序。房舍前总有一院落,围拢着属于这一家的“领地”。
此地的“(毡)包”一律是呈凝重感的黑色外表,形状就像内地的用以量米的倒置的斗,全用牦牛的毛编织而成。
这同我曾在内蒙时见过的那种蒙古包大相径庭。蒙古包多为给人以鲜明感觉的白色外套,呈圆柱尖顶形,用厚帆布做成。我想,两种区别的原因之一是内蒙古没有黑毛披挂的牦牛。
无论是固定的或不固定的房舍,都给我们这样一个启示:当人类脱离茹毛饮血、穴居群处的生活之后,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在营造各自的风格迥异的房舍时,都是本着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思路去做的。他们无法不这样做。每一间房舍就是一件杰作,就是该地区人民的审美观及自然条件的“综合说明书”。
天气风和日丽,公路上便会不断有身着鲜艳民族服饰的藏民来往。山野的小河边也总能见着在洗衣、放牧或戏耍的藏民。
我总觉得藏民族是个十分好美的民族,他们尤爱大红、大绿和深黄色。这种审美观,或许同当地的色彩比较单调的自然环境有关——除了少量绿原和田里的青苗以外,四周多为重山;荒原呈灰褐色,同远天形成苍茫一色。
在这样的一个单调的氛围里,不管哪里出现一点大红、大绿、大黄……那里便会多少给人增添些许温暖、丰富和鼓舞的感觉。我自己走在那茫茫高原上时,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种作用——我常常被荒原上仅有的一株黄花,或青稞地里的一件红袍撩得心旌摇荡。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0
14.阳光照耀下的一家人
那藏族男子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恰巧就男躺女坐在我路边的村庄边的绿草地上。我从他们身旁经过时,看到那女的十分温柔地轻抚着她男人的头发;而那男的双手枕头,眼睛爱怜地看着他女人的脸。不想当“电灯泡”的我,便及时放轻了脚步,准备绕开些过去。
然而,灿烂阳光下的那幅实打实的风情画实在是太耐看了!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
走到他俩身旁,笑盈盈地说了句:“阿夏,曲阿你朵!”(藏语:朋友,你好!)
那女的抬起头后便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推了推她男人。那男的坐起身来,诧异地看着我。
我蹲下身去,将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道:“你们两个的,亚哞、亚哞!”(“亚哞”藏语:好)
那男的马上笑了起来:“噢,你的也亚哞、亚哞。请坐、请坐。”他一开口,便露出一脸的憨厚相。“你的、酥油茶的喝?”
“喝、喝。我的很喜欢喝!”
那女的见状,就站起身,将放在一边的茶壶拿来,用长袍的下摆将一只木碗擦了擦,随后便将一碗浓浓的酥油茶放在了我面前。
我掏出烟给他们每人都递上一根。那女的没抽,将烟塞在她男人的怀里。
“你们今天休息?不放牛羊,也不种地了?”我边喝边问。
“对,我们的今天休息。牛羊的自己的在山上吃草。地的已经种下了。我的在山里挖金子的休息了。”那男的抽着烟答。
“你们这里的还有金子?”
“对,我们这里金子的很多。在那边的山沟里。”那男的转过身指着他们村庄后的那片山峦。
“你们的怎么个挖法?挖到了没有?”
“我的和村里很多人的一起到金矿上挖。天天的挖到了。”说话时,他露出一颗金牙。那女的也是环佩叮当。
真没想到,这里不仅“半农半牧”,而且还是个“半金”的地方。难怪这小夫妻俩在这好天气里,有些闲暇“知足常乐”了。
“你们的孩子的有没有?”
“两个。都是男的。在那边的骑马玩。”
“把他们叫来。我给你们全家拍照的好不好?”我同时作了个拍照的手势。
“啊,好的好的!我们拍照的,要走很远的路。钱的,我们给。”
“钱的,不要!”
“啊,那不行。钱的,一定给。”
“你的酥油茶的喝,钱的要不要?”
“不要,不要。酥油茶的,怎么能收钱!”
“那好。我的拍照的,也不能收钱!”
以其矛,攻其盾。那男的答不上来了。而那女的则始终未开口说一个字,总坐在一旁浅浅地笑着,一副端淑纯朴的模样。
他们之间嘀咕了几句藏语。那女的便站起身,示意她男的代替她再替我斟满茶后,向草滩上飞奔而去。我惊叹那轻盈的身姿哪里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不一会,两个鬈发、大眼的健壮男孩随他们的母亲一起奔跑着来了。
我支起三脚架一共拍了两张:第一张是“全家福”中多了一位“成员”;第二张是夫妻照中多了一位“第三者”。
那男的给我留下姓名、地址。
7月22日,我历经艰辛安抵“圣城”——拉萨后的第四天,便将照片给他们——安居在康定县瓦泽乡水桥大队的孔萨扎西一家寄去了。
非常怀念:我曾造访过的那片人世间少有的、单纯和富足如此兼容的高原。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2
15.翻越高尔寺山所见
昨日,由27道班出发,暮至新都桥镇。到养路分段借宿后,方知甘孜州总段的唐主任果然已打了招呼。他是个讲信义的人,同时也不希望我重罹其弟之祸。
今日8时30分,新都桥分段的文书将一张请该分段各道班容我留宿的便笺交给了我,我便开始向高尔寺山前进。
新都桥也是个汉藏杂居的小镇。离开时,我生平第一次认识了藏地的特产——青稞。此时此地的青稞就像散种的麦子一样,仅长到三四寸左右,外行人暂时还辨不清两者间的区别。
其实,我在昨天就已见到整片的青稞子,但当时我以为那是麦子。
走过该镇及附近的农舍时,只见四周的墙上,均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一个个像锅盖那样大小的棕黄色圆饼状的东西,细看后便大笑出声。原来此物的原料其实是牛粪。
我又感慨良久,因为它使我想起了儿时读过的一则笑话故事:
草原上的某懒汉总是白日作不劳而获梦。某日,人们均在忙着捡拾牛粪,他却躺在一边晒太阳。偶见公主发辫上的宝石甩落于一块牛粪饼中,便谎称有法术而轻而易举地前去邀功请赏。不久,事败,遂被逐回原地。然其性难改,仍白日做梦,不久冻饿而死。
那颗蛊惑人心的宝石不会再出现了,其实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但那个故事中的牛粪却保存在了生活中,出现在世界各地的草原,并依旧让它贴在墙上,陪伴着放牧牛羊的民族世代炊烟不断。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笑话”总有它几许务实的含义。在这片四野荒凉,别无大宗燃料的高原上,将牛粪如同可以激动人心的标语一视同仁地弄在墙上,你能说这不是一种务实的做法吗?
相比之下,城市里能用煤气或电饭煲烹煮各类美味佳肴的人们真是有福呵!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于自己又有三年未尽孝母之道的内疚感竟释然了不少——我妈还有煤气做饭。
川藏路由成都至东俄洛皆为单线,到东俄洛即分为南、北两线:南线奔雅江、理塘、芒康、左贡至邦达;北线走道孚、炉霍、甘孜、德格、昌都至邦达,两线汇合于邦达后直抵拉萨。
我于11时35分抵达东俄洛处的分岔口拐往“南路”,原先的柏油路面消失,改成了砂土路面。这意味着:步行更加艰难,且每日要“吃”灰尘若干。
不出所料,刚走上“南路”不久,即遇上来往的军车和货车运输队,那车轮下不断掀起的铺天盖地的灰尘,常使我被围在“五里雾”中。
15时45分,于小雨中翻抵海拔4312米的高尔寺山。同在折多山一样,身体又无任何不适,而高度又上升316米。为此,我更添继续前进的信心!
高尔寺山顶无任何标志,空气稀薄,有少量积雪。
在山顶停留5分钟后,找到了那条当地人曾嘱咐过我的小路下山。
高尔寺山顶为康定、雅江两县的天然屏障,至此,始入雅江县境内。
抛开了无数令人厌烦的盘旋山路,我始终沿着那条直切山下的幽径,一路小跑着下山。不久,我又找见了一条更近的“路”——那是一条干涸了的、布满枯藤老树的小山沟。当我攀援着一串串紧密相连的枯藤直直地下到沟底时,便像个天兵天将似地突然飘然在“川藏”路第29道班前。
这个道班坐落在高尔寺山半山腰的一个山谷中。
面色黎黑的陈洪高班长热情接待了我。他已在这条路上坚持了二十余年,他的家乡却远在乐山大佛的脚下。
吃了陈班长赞助我的晚饭——一碗不敢恭维的面条(海拔高,煮不烂)后,便前往下山时就观察到的、搭在道班附近的几顶毡包去看个究竟。去前,陈班长告诉我,毡包里是前往拉萨“拜佛”就地宿营的藏民……这使我愈发好奇。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3
16.小 央 宗
暮霭已深,星、月尚未升起,山谷里寂黑了下来。然而,随着微风飘散过来的牛粪同酥油混杂在一起的气息,毡包缝隙里透出的幽幽亮光,却顽强地证实着这个地老天荒的山谷里还有生命存在。
没有听见狗吠声,我便放胆向那边走去。
在临近毡包前的山涧边,我看见一个黑影在晃动,打开手电看去,是一位藏族女子正用木瓢将山涧里的水一瓢一瓢地舀进一只桶里。看到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做着这一切,我的手电光便停留在了她舀水的地方。很快,她朝着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又埋下头继续舀水。此后,我的手电光又一直伴随着她,到她要进的那个毡包。
快要进门时,她回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后,走了进去。在此期间,她没说一句话,我也什么都没说。
一共有三顶毡包,边上停着两辆人力板车,还有几件晾晒在绳索上的衣袍。
我没有进去,在距他们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方才那顶毡包的门刚好是开着的,因着夜色,里面的人很难看见我,而我却能看清里面。
借着毡包里的烛光,我看到里面席地对坐着两个人。一位藏族老汉在饮茶,他的手上在不停地数动着佛珠;对座是一位藏族老妈,她的手上在不停地转着一个小经筒,口中似乎念念有词。经过了一天的辛苦跋涉,临睡前,他们仍不忘做着这贯彻一生的功课。
又见到了那位女子,她在忙这、忙那,还不时给那两位老人加倒酥油茶。同所有的藏族女子一样,她的身材很健美,乌黑的头发瀑布似地垂到腰际,但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出了毡包,在距门口几步的地方停住,边用手拢着头发,边张望着刚才打水的那个方向。半晌,她又走回毡包。
我始终在黑暗中屏息不动,抽烟时将烟头朝手掌心。面对着我窥视到的这一切,我没有一点犯罪感,我仿佛是进了人类的远古,我好感动!
我想起陈班长告诉我的话:“在这条路上,每年有好多藏族人扶老携幼,穷其多年乃至一生的积蓄,不辞千里,一步一步地由他们的家乡,前往拉萨‘拜佛’。其中,不乏三步一仆地,一直到拉萨的人,人们管这叫‘磕长头’。由于山高路险,气候恶劣,往往有一些年老体弱者从此再也回不了家乡……”
一条纤细的投影在刚升起的星、月下慢慢延伸到了我的面前。抬头惊看,方才的那位女子已悄然地走到了我的身旁。我慌忙站起身来,心中便在感叹:高原上练就的一双好眼睛着实使她如此灵便!
“婆摸,曲阿伲朵!”(藏语:姑娘,你好!)我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
“曲阿伲朵!”她回了一句,声音很轻。
我又换成汉语,明知故问地:“你们的,哪里去?”
“嗯,嗯,”她机械地答着,又摇摇头。
知道她不懂汉语了,我便拿出笔记本,打开手电,查找不久前刚“批发”来的一些日常藏语。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她就上前一步,拿过我的手电,帮我照在笔记本上,以解我手忙脚乱之窘。
“曲嘎拉卓?”(藏语:你上哪儿去?)终于找到了那句要问的话。
“拉萨。”她回答得既快又干脆。
“我的,也拉萨的去。”我指着自己的胸。
“嗯、嗯,亚哞、亚哞。”(藏语:好,好)她笑着点头。
“嘎里乌。”(藏语:请坐。)我边指着笔记本,边示范着坐下。
她坐了下来,紧挨着我身边,还打着手电。
往下,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能继续交谈的话了。“扎西德勒”(藏语:吉祥如意。)我突然又冒出这句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来。
“扎西德勒”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笑了。这时,我趁机看清了她那张很清朗美丽的脸。黑暗中,她的牙齿显得很白。她至多20岁上下。微风中,我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着的芬芳如青草和奶香的味道。
“恰通?”(藏语:喝茶?)她突然问了我这一句,并做了个喝茶的姿势。
“不、不!”我一面说,一面摆摆手。
此刻,我才不喝那酥油茶呢。
手电一直拿在她的手上。手电光终于开始从我的脚下,慢慢移至我的胸前,最后,竟毫不客气地直射在我的脸上,直到我被迫眯起眼睛时,她才又笑出声来。
我如法炮制,夺过手电,但手电光到她的颈项处便停住了。我守住了“手电光不能直接照别人脸,那是对人不礼貌的”训条。
在我照她时,她并不躲让,还特地端正了一下身姿。她的眼睛深深的。
她穿着绿粗布面、细羊毛里子的袍子,腰间扎一根红绸带,脚穿黑面布鞋,颈挂项链,佩一把牛角小弯刀。
我不知道藏语的“名字”、“哪里人”怎么个说法,就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余纯顺,上海。”又站起身做了个背背囊走路的姿势。
“女蠢生,香孩;女蠢生,香孩。”她一字一顿地认真学着。
我不去纠正她。随后用手指指她:“你的?”
“小央宗。”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心窝。
在我点头表示明白时,她拿过我的笔记本并示意我帮她打手电。有汉字的,她一律略过,只很认真地看插页上的那些风景照,嘴里不住地发出:“呀、呀……”的赞叹声。
“小央宗——”终于,毡包里传出了那位藏族老妈的叫声。
那天夜里,我在辗转反侧中睡去。
第二天上午,又是一碗“夹生面”后便准备出发。行前,才知那“三顶毡包”早已上路,于是,便脑壳里一片空白地朝着陈班长指给我的又一条贴着沟底的小路懵懵懂懂地朝山下走去。
高尔寺山西侧,是块温暖、湿润的“小气候”地带。沟底涧水清盈,坡岸遍布鲜花杂树,有许多红肚、黑背、白嘴的小鸟在欢叫雀跃,我的呼吸也顺畅了不少。不久,沟底上坡处出现了大片密密匝匝、且又排列有序的、直径须一人或二三人才能合围的枯树桩——这显然是火灾后留下的遗迹。这样的遗迹大约延续了十余里地,一直在无声地向人们“倾诉”着那片原始林区昔日的辉煌……
我一直沿着沟底前进,既免却绕那些无休无止的盘旋山路,又可以避免车祸和“吃”灰。看到那些汽车“高高在上”地在我头顶上艰难地爬行着,我产生了一种很滑稽的、乃至“幸灾乐祸”的感觉。
中午时分,我正斜躺在沟畔的草地上啃方便面,一阵阵“吱嘎、吱嘎”的声音由远而近。我转过脸去:“天哪!那不是小央宗他们吗?!”
他们一行十人,拖着两辆板车,正从我头顶前方的山路上走来。他们的身后扬起着团团灰雾。
我马上站了起来,挥着手迎着他们渐渐走近……
板车没有停下,但裹在中间,帮着推车的小央宗已发现了我。她迅速离开板车,站定到山路边距我约50米的悬崖上也向我挥着手。
“小央宗,扎西德勒!小央宗,扎西德勒!”站在悬崖底下的我眼里噙满了泪水……
“拉萨、拉萨!”这是她从崖上传下来的最后的呼唤。
小央宗终于走了,跟随着她的家人又继续奔赴那千里之遥的、他们心中膜拜着的地方去了。仅以走路来说,我多么明白那风雨迢遥中的诸多艰辛呵!
小央宗既不摆弄佛珠,也没有见她手摇转经筒,她的胸前甚至也没挂佛盒。那么,她步行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呢?是追随她的父母,还是佛祖?
小央宗用手电照人时不按“规矩”,这反而是她的淳朴可爱处。活脱脱一个山原上出来的天然样,没有人会介意。
她偏偏有一个“缺点”,就是不会汉语。她也许永远也听不到我想奉献给她的“你真是一位善良美丽的藏族姑娘”的这句话了。我知道,其实她是愿意听的。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冥冥中的造物主呵!请你让纯情和平安永远与小央宗同在。拜托了!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6
17.雅江风情
下午三时,下完了高尔寺山,我来到了山下一个沿着长长的峡谷伸展开去的平坦谷地。谷地中,散布着一个个以农为主的藏族村庄。为了看得仔细,我索性抛弃公路,从农庄中穿行而过……。
农庄四周皆是碧绿的青稞田。海拔低了许多,气候就要相应温暖些。因而,这里的青稞长势快是很明显的。
经过这些青稞田时,正遇到许多藏族妇女在松土、锄草;田地间欢笑声不断。除了她们的红衣袍在遍野的绿色中格外撩人外,印象更深的是,她们用的锄把都偏短,都不超过一米;干活时,腰弯得很低。有十余年农场生涯的我,在一旁看了,总觉得这样好累。当然,她们一定不是装不起长锄头把,这样做,总有适合当地或当时的理由,也许是苗嫩、草细,人不低下,就看不清吧!
观察了许久,在几十里地的锄草者中,没有一位男性。或许,这在当地是一种“默契”。
除了青稞以外,这片农区还有少量玉米和菜田。
经过该地一小供销社,偶见货架上居然陈列着一排啤酒,这使我喜出望外。能翻越那几座大山的人,应该来瓶啤酒犒赏。
站在柜台边喝啤酒时,就同那售货员闲聊。问他此地的藏民是否用化肥种地?答曰:“从不。”他们还不习惯,而青稞产量也不低。
发现这里的物价普遍很低。他说:“政府对这里的藏民实行着一系列‘倾斜’政策。多少有些‘暗贴’的。”
正在慢慢品尝那啤酒时,感觉有人在扯我衣裤,低头看时,好几个藏族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我团团围住。逐个的瞧过去,虽然玩过泥巴的小手脏兮兮的,又多半拖着鼻涕,但模样挺可爱的,身体也壮实,都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他们中的男孩子都大大咧咧地摸摸我这个,指指我那个;而女孩子则站得稍远些,瞪大着她们的双眼。有两个小男孩在甜甜地对我说着藏话,搞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一下子喜欢上他们了。
为了回报这群小天使的欢迎,且又一个不拉,我想出个办法:我请售货员给我称上一元钱水果糖以替代“茴香豆”。藏族孩子真实的很,既不争先,也不推辞,一个个都摊开小手,静静地等着那糖落进手里。
有一味后来的小姑娘,刚巧撞了进来。也许自觉是“落伍者”,不会有她的份了,便掰着自己的小手斜倚在一旁的柜台边。但她的眼睛毕竟忍不住,看看我,又看看那些公然不断将糖塞进嘴里的小伙伴们。我便及时匀出一份,近前去给了她,她低着头,羞羞地摊开了双手。
咳,这些小家伙!我总纳闷:这人世上的各地的小孩子们竟然都是一样的精怪!他们的小脑瓜里也一点不少地装着我们小时候曾装过的东西……
只要假以时日,只要神州各地经济、文化的条件不断改善,谁能说将来这些孩子不都是有用之材呢?!
距雅江县城不远了。从一个高坎下经过时,两个提篮的藏族姑娘从坎上飞快地下到我的跟前,先就令我吃惊的是,她们都打着赤脚。
“你的,哪里去?”带头的那位开口便问。
“我的,拉萨去。”
“你的证件有没有?”紧接着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怔了一下,心想,莫非是遇到女民兵之类的了。“你们的,又不是公安局的,怎么能看我的证件!噢,你们以为我是特务呀?!”口气便是不客气了。
“不,不。我们从来的没有看过你们汉族人的证件,很想看一看。”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眼前的这两位姑娘,身着劳动时穿的旧衣服,模样儿都挺周全。虽然高原上的紫外线将她们的脸装扮成红黑色的,然从敞开着的衣领和挽得很高的袖子间,可以瞥见她们的肤色原本也是白的。她们青春勃发,“野性”十足,俨然就是山野间无拘无束地长大的姑娘。
“你们的,在干什么?”我问。
“我们的,在挖草药。”总是先头那姑娘说。
“你们的,怎么会说汉话?”
“我们的,都是‘半汉半藏’。”
原来如此,也许她们看惯藏族的了,便想看看汉族的。
我掏出了身份证、持枪证,递给了她们。
她俩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还自言自语道:“原来汉族的,是这样的。”那带头的看着照片,又端详了一下我:“你的,瘦多了。”
“是啊,瘦多了,又老又丑了。”
“啊!不,不!你的不老。你的还是和照片上一样好看。”她俩一起雀跃着说着这话。
我的天,她们还真会抬举人!
我放好了证件,看了看天道:“天要下雨了,我得走了。谢谢你们!”
“你的,能送个纪念品给我们吗?”她们马上拦住我的去路,又都很诚恳的样子。
我想了想,也只有名片可以给我们了,再说,她们不是喜欢看汉族的证件吗?
我给了她们一人一张。并告诉她们,名片上有我这个人的介绍。
我开步走时,那带头的一再嘱咐:“下回你的,再走这里的,一定要到我的家的来玩,噢?”
心里是知道的,这一辈子,多半是不可能再经过她们的家乡了。但怎忍心拂了她们的诚意,憋了好长时间,终于应声道:“噢——”
我至今仍没有弄明白:人世间有那么多好看的东西,而当时我又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背囊,为何她们偏偏只提出要看证件这类干巴巴的东西,并且,又决不是出于要“审查”我。
也许,“半汉半藏”的人们本身,就是些很有意思的家伙,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我已不止一次地遇到了!
雅江县,因雅砻江而得名,藏语为“亚曲喀”,即:河口之意。人口36000余,藏族占90.34%。
雅江县城,坐落在雅砻江畔的悬崖峭壁之上,形成一个很大的落差,素有“小山城”的美誉。不过,在我看来,那城其实不能算很“山”的,是因为江“低”,而将其衬托了出来。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7
当晚,我住进县府招待所。
第二天上午,便在县城参观。城区由一条主街贯连,两边挤满着商店和各类机关。街上往来者多为藏族,常有牦牛也大摇大摆地“逛”着街市,无人干涉。因而,它们便趁摊主们不注意时,叼起一些蔬菜就跑。
主街两侧有几条石阶路通往山半坡的后街。后街多为民居和经营各类民族用品的小店。来自最远的是做甘肃烧饼买卖的。
一切节奏缓慢。
在县邮局盖上取证邮戳后,应一位司法局的藏族干部之邀,到县府大院小坐。干部们皆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该县的经济尚不发达。农业,主要就是青稞。大宗收入要靠外销木材,由于条件有限,目前仍处于“伐多种少”的“掠夺性”开发阶段。
雅江有一特产——雅江松茸(又名青杠菌),是一种颇受日本、东南亚青睐的野生食用菌,素以营养丰富、馥香扑鼻、肉质细嫩、味美可口而久负盛名。全县15个乡的山野间皆盛产此物。每年7至9月间,各乡的藏民便踊跃采集。据介绍,年景好时,可达150吨至200吨,能换来不少外汇,不啻是对这个贫困县在经济上的小补。
可惜,我到得不是时候,错过了一次尝鲜的机会。我总是“到得不是时候”。
晚饭后,住同一招待所的一位甘孜藏族自治州稻城县的副县长上我房间访我。稻城县紧挨雅江县,两地情况相近。这位雄心勃勃,有志于改变家乡穷困面貌的副县长觉得我到过的地方多,想请我谈谈对当地的观感和建议。
当然不想“下车伊始”,但既然是讨论式的,我们就从如何充分利用当地资源、人力、物力,扬长避短搞活当地经济等方面作了些讨论。而一系列的设想,又往往被缺乏人力、传统观念顽固、缺乏资金、交通不便等现状困扰住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我是个极爱才的人,也想干一番事业。因此,我特理解这位副县长的美好愿望。事实上,我的一些“嘴上谈兵”,也是他们早就或正在考虑中的事。他们的问题,也是我国数百个仍未摆脱贫困的县份大同小异的问题。
以雅江县为例,我在想,此地种的青稞,主要在维持口粮;松茸季节性很强,况且,愈来愈“僧多粥少”;那么,一俟“吃祖宗饭、造子孙孽”的仅有一些林木被“掠夺”完之前,还拿不出切实的办法来,那么,此地的经济腾飞及民众生活不断提高的前景又在哪里呢?
真的,我替他们捏了把汗!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7
18.翻越剪子弯山
5月10日上午,天气多云,是个翻越剪子弯山的好时机。前方的“给养点”,要走到“世界高城”——理塘才能接上,中间须4天的路程,一路山高人稀。
离雅江前,在甘肃人开的烧饼铺买了5只“特大号”的烧饼作为后几天的干粮。尽管,三年跋涉,基本上每餐必干粮,故一见到干粮就会本能地掉转头去。然而,要维持生存并继续前进的话,又少不了它。
以路程计,本应该再多带些的,但我的负重早已到了“极限”,余下的,只有在沿途的道班化缘了……
由雅江县城至剪子弯山顶共66华里,全上坡路。行前,不少人告诉我,翻山时可以一日历四季。我经历过的那一天,证实了此言不虚。
出发后不久,即进入树木葱茏的林区,景致非常可人。抵达海拔3100米左右时,忽闻林间有知了叫声不断传来,方信这山中原来真有夏。此外,这是否就是知了所能生存的最高限度?记在这里,聊为昆虫学家佐证。
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这么多的磨房是此地的一大特色——在山下和山半坡的每个半农半牧的藏村前,必有几个这样的磨房。这种磨房都筑在山涧的水中,多为底部架空在山涧上的木屋。其原理简单:是利用终年不断的涧水推动屋下的木质翼板,以带动屋内的磨盘工作。
也有某些地段,水道较浅且宽,故涧水的流速缓慢,冲击力也不大。于是便能见到藏民们在针对翼板的方向筑起的小型水渠,以便使水流能发挥准确、集中的作用。
此外,在水渠的前端,总有一扇木质的挡水板及第二水道。这样,工作时便将挡水板插入第二水道,使水全部流入主道;反之,则将挡水板插入主道,让水从第二水道排走。
静观了聪明的藏族人设计的这套“程序”后,我悟出,他们似乎是在告诉人们这样一个箴言“磨盘是有限的,而水是无限的。
在我经过时,正有两个藏族妇女在磨青稞面。既然水这个有时会很“捣乱”的“坏小子”已被驯服,她们工作时就既经济又省力。而那些毛驴们也得以在磨房四周的山坡上悠闲地吃草,它们甚至连头也懒得抬一下。
在我先前走过的黄土高原一带的村庄里,至今仍在用牲畜与人力推磨,那里的人们在这一点上所以如此费力,仅在于缺水少河。
进入藏区后,我个人认为,藏族同胞还有一个方面让人觉得他们似乎不太省力:他们杂以人力运载大部分的东西时,既不用扁担,又不用背篓,往往就用一根牦牛毛编制成的绳子,将装在牛、羊皮或布袋里的东西捆绑在背后,驮起来就走。
无论是在藏区的城市、公路、村庄或田野,总能看到腰弯得很底、头垂至膝,两只手在胸前扯紧着绳索的藏民在吃力地走着。高尔寺山下磨面的藏族妇女吃力地驮着偌大一个布袋的情景,就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
相比之下,用扁担或背篓肯定是要轻松些的。那么,他们为何不用呢?是因为缺乏做扁担和背篓的材料?未必尽然。是因为山区上、下不便?但是,其他地方的山区,也用扁担或背篓的。
这是因为我看到不少年岁较大的藏胞中,不乏腰弯、背驼者,才有感而发的。
16时55分,翻抵剪子弯山山顶。在整个翻山过程中,我的身体仍能勉强挺住,但我确已一日历“四季”:山下和半山为“春、夏”;山顶则为“秋、冬”。
剪子弯山顶,海拔4296米。山顶积雪厚达数尺,空气稀薄,寒风凛冽。令我惊讶的是,在这样的高度上,仍有大量牦牛在漫游、吃草,其适应性如此之强,真无愧于“高原之舟”的称号!
然而,更令我万分赞佩、叫绝不迭的是,在山顶的两侧,仍有不少藏族牧民的毡包笑傲于高高山顶的风雪之中。毡包的顶上,炊烟飘拂。那里没有水,也没有多余的动植物,只有冰雪和枯疏的牧草。那里没有人群,更没有电,自然也不会有商店等一切设施,甚至,连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空气也稀少得可怜……
呵,天啊!这是怎么的一个民族呵!他们竟然如此地能吃苦耐劳!人世上,还有什么民族能千百年如一日地、如此坚毅顽强地生活在这茫茫的高原上?!
儿时曾学唱过的一首藏民歌中,有一句“藏族人民就这样啊,生活在高原上”的歌词,永远留存在了我的梦中。而今日的眼前,就有如此真实的存在,使我更充分、真切地感悟出:“……就这样啊!”这四个字的意蕴,是何等的深沉!
请允许我说句不动气的话,世上所有不同国度、不同地域的农、牧民族中,我最同情和赞佩藏民族。因为,他们实在是太难、太不容易了——他们无愧于“世界屋脊”的儿女!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9
19.又一次逃脱“死神”
17时15分,赶抵川藏路新都桥养护段102公里道班。代理班长周光强等热情地接待了我。道班位于高尔寺山西坡,已下到了海拔4100米。
刚踏进道班,天空中就像赴约会似地又铺天盖地地下起了“雪弹子”。道班的员工们都说我“福分”非浅!
半夜,在睡梦中,我间隔性地前后有6次,因胸闷和呼吸接不上来而突然从床上惊坐起来。我极其难受,心脏跳动得没规律,呼吸急到随时都有憋死过去的地步。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暗想:今夜,我可能要死在这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上了……我拧亮了手电,挣扎着想摸出纸笔,意欲写几句托付道班的员工们转告我家人的话。此时,我想到了远在千里之遥辛苦和受累了一辈子的父母,想到儿时的夙愿及三年的艰苦跋涉,竟要就此功亏一篑,我暗暗掉下了眼泪……
我在黑夜中挣扎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敢深睡。躺下去,又坐起来,反复多次。这种症状终于奇迹般地慢慢平缓下去了,这或许是我及时改用鼻子和嘴巴同时呼吸的缘故。我再一次从“死神”的门槛边逃了出来!事后,周光强他们告诉我,高原上的很多人就是这样“长睡不起”的,其中还包括不少体检合格,坐车到高原服役的军人。
高原的四野又拉开了新的一天的帷幕。走出户外,那湛蓝的天空仍然似乎伸手可接,肆虐了一夜的狂风和“雪弹子”已成强弩之末。我在想,那山顶上的毡包里的藏族牧人们昨夜又是怎样捱过来的呵?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呵!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19
20.泽仁扎西
5月12日,我又开始了翻越卡子拉山。一路上的海拔始终保持在4000米上下。山路两侧的山谷间仍有小片的杉树和松树林,它们之于我,仅仅是一种供看的东西,对走路没有实际的意义。人们告诉我,纵深处的山谷中,有狼、熊、鹿、狐等野兽在那里栖息,但它们一般白天不上公路,用不着害怕。
走至“105K”路碑时,看见崖边竖有一小簇藏族经幡。正在纳闷,这荒原野外的,怎么也有这些,却又看见崖下的深谷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两辆汽车的残骸。两相一对照,我便懂了:这经幡是在为那些遇难者的亡灵祁福。为此,那些“家属们”一定走了很远的路。
在这样的高原上,无论是人和车,倘若不慎坠落崖下,很少再能“完好无损”地返回崖上的。
12时40分,“雪弹子”又降临在我的头上,我便顶着“弹雨”前进。14时25分,“改”为下雨,我便又冒雨前进。14时50分,途经“112K”道班,大喜,喝退两条凶猛的大狼狗后,躲进该道班暂避。在那里,我结识了泽仁扎西和他的伙伴们……
泽仁扎西是位23岁的豪爽、英俊的藏族青年。其实,他也是个“半藏半汉”,普通话说得很棒。他在前方的“158K”道班,顶替他的干了30余年养路工的父亲,也成了这片高原上的一名养路工。今天,他是搭便车来这个道班看望他的一位朋友的。
我走进道班,泽仁扎西一问明我的情况后,就马上帮我将背囊卸下,又俨然像主人似地将炭火加旺,让我烘烤衣裤。
在泽仁扎西和他的朋友商量要为我做饭时,我赶紧谢绝道:“不必了。我自己带有干粮,稍稍填一下饥后,还要继续赶路。”
我只要了些水。我最担心的,就是怕没有开水。
在我吃干粮时,泽仁扎西同他的朋友突然想起了什么。不一会儿,他俩拿来了一根黄瓜,十分高兴地放到了我面前。
“真不好意思,没啥招待你。我们这里海拔太高,啥都种不了。前不巴村,后不挨店的,我们常年吃不到蔬菜。买东西,要去很远的山下。这根黄瓜,是开车的朋友经过这里时扔给我们的。咳,你还真有口福!”他俩和诚恳地解释着,表示歉意。
我望着那根已开始由绿乏黄的黄瓜,心想:“这区区一根黄瓜哟,如果在内地的平原上,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当然要坚持不食的。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嘴唇早就开裂了。
吃完干粮,我掏出烟来,给他们每人递过一根。此时,我瞥见泽仁扎西和他的朋友的眼睛都情不自禁地一亮。接过烟后,他俩相视一笑。“啊——太好了!想不到你还带着烟。我们已好些天没抽烟了。我今天来看朋友,就是来找烟的。结果,他这里也断顿了。”泽仁扎西毫不掩饰地倒出了他的委屈。
到底谁有口福呢?
喝够了水,雨也下得小了,便起身告辞。行前,我从背囊中挖出两盒烟来,给了他们一人一盒。这是江湖上的规矩。
瞅着他俩像是“耗子掉进了米缸里”的高兴劲儿,我也挺得意。
“哎,不行,不行!这黄瓜归你。”泽仁扎西抗议道,执意将那黄瓜往我背囊里塞。
“好吧,好吧,就交给我来干掉吧!塞在我衣兜里好了。”
“我现在就同你说定:明天,你得住在我们道班,我在那里等你。”泽仁扎西最后同我敲定。
感谢泽仁扎西盛情。其实,明天我不“下榻”那个道班,在这荒僻的高原上,我又能栖身何处呢?!
刚走入第一个山拐处,回望“112K”道班只露出一个屋顶了,我便立马掏出那根黄瓜,三口并作两口地将它“干”掉了。那清爽湿嫩的滋味,使我想起了我远在万里之外的美丽温暖的可爱的家乡……
卡子拉山,海拔4487米,为挺进川藏以来的第5座高山。同泽仁扎西分手后第二天的15时45分,我便顺利地翻抵山顶。一个多小时后,我便从白雪覆盖的山顶迅速下行到了泽仁扎西所在的“158K”道班前。
在这之前,我早就望见了四壁皆漆着黄色的道班房前,有一个人站在门外,朝我这个方向张望着,俟我一走近些时,便看清了一位姑娘,她正转身对着道班内高喊:“来了,来了,泽仁扎西的朋友来了!”
“余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又有口福了,我特地为你打到了一只野兔!”迎上前来的泽仁扎西劈面就报告了这件事。
“你别得意得太早,这个消息并不好。告诉你,哥们属兔,长这么大,从不吃兔肉的。”我半开玩笑地说。
“什么?你属兔?属兔就不能吃兔肉了吗?!”他着急了。
“我们汉族人有这个‘规矩’。”
“什么屁规矩!我们藏族人可不讲这一套!”
“你不是‘半藏半汉’吗!”
“‘半藏半汉’又怎么样!‘半藏半汉’就更不讲这一套!”
泽仁扎西将我逐个地介绍给了他的同事们。他们一共十个人。估计是针对没人愿到这种鬼地方来相亲这一“老大难”问题——这个道班正好安排了五男五女。
玩笑归玩笑。自记事以来,我真的是一贯拒吃兔肉的。然而,这位“半藏半汉”坚持不理这一套。
“老弟从昨天回来后,就张罗到现在。天神有眼,总算让我逮到一只,你还不吃?告诉你,在高原上,这可是一级补品噢。吃!”他捡起一块兔肉就往我嘴里塞……
终于,有生以来,第一回开了自己吃“自己”的先例了。味同嚼蜡,不自在得很!
“余哥,你那背包里都装着些什么呀?能给大家瞧瞧吗?”他边说,边向旁边的几位同事眨了眨眼睛。他们都诡谲地笑了,甚至还包括姑娘们。
“别兜圈子了不就是想抽烟吗!你老哥还给哥们留着几盒呢!”
房间里的气氛更活跃了。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22
21.生也高原,死也高原
 
刘黎明,是泽仁扎西同道班的最好的伙伴。小伙子今年24岁,四川人氏。那晚在一起喝酒时,就惊觉他的酒量很大,泽仁扎西告诉我,即使没有下酒菜,小刘也照喝。他饭可以不吃,但酒不可一日没有。我听后心里很不安,便直言喝酒应有节制,然小刘总是以微笑作答,仍自慢斟慢酌。
那晚,正巧轮到小刘值班,他的铺也就让给了我睡。半夜有被气闷惊醒时,却见他在以酒作伴,便觉得他很有些特别。横竖也睡不着,就躺在床上同他闲聊了起来……
他告诉了我有关他的一段很感人的身世,“我的父亲为‘和平解放’西藏时的一名军官。那时,这一带匪患严重,道路又不通,条件非常艰苦。父亲所在的部队一边打仗,一边修路向西藏挺进。就在那时,我的姐姐出世了。部队行军时,父母就将她挑在箩筐里。高原上缺就吃少药,姐姐一直病弱得很,但总算活了下来。
“平叛’后,父亲转业到地方上,任甘孜藏族自治州公路段党委书记。不久,便因高原心脏病去世了,那时,他才五十多岁。
“父亲去世后,母亲便带着我回四川老家。母亲在高原上时,就患上了高原肺气肿病,回老家不久,也紧跟着父亲走了。
“我的姐姐那时也在康定工作,没有跟我们回老家。父母去世不久后的一天,突然来了份电报,说我姐高原心脏病突发死于康定。那年她才34岁。
“我那时还小,由外婆抚养成人。前几年甘孜州公路段落实‘内招’政策,派人来问我,是否也愿意上高原?我就来了。”
“高原上环境如此恶劣,你决定要来前应该想过的。”
“我是想过的。我自己也是生在高原上的。既然我们一家人都同高原有关,我就不选择别的地方生活了。我来时,将母亲的骨灰带到了父亲身边,这样,我们一家人便‘团聚’了。常常,我觉得孤单时,就上父母和姐姐长眠着的地方去看看……”
我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听着子夜时分从窗前掠过。又呼啸在荒野上,不断发出尖利声响的狂风声,我在想:我们这个有着广阔土地、多民族人民共存的国度之所以能够维持和发展,这片环境如此冷酷的高原之所以能够脱离洪荒,从此人烟贯通,就因为有这么多像刘黎明全家那样的与世无争,又有情有义的人们在默默地奉献、前赴后继地努力着呵!
赞美天底下所有劳动者的激越、慷慨悲壮的史诗中,是万不可少了传颂高原上人们的那一章的!
原本说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到附近的藏民们那里去体验如何挖“冬虫夏草”的。不料,昨天的一场大雪使这计划落空了,再等几天,覆盖在山坡上的雪也是不会化的,只有等以后再找机会了。于是我便谢绝了他们的挽留,准备继续前进。
行前,泽仁扎西向我提出,用我的相机同道班的全体员工合个影,以作永远的纪念。
这其实也是我的愿望。
于是,我们便有了那张以道班房和白雪覆盖的山峦为背景的珍贵照片。
当我又背起背囊时,泽仁扎西代表全体员工赞助我50元钱,我知道,这是他们从集体伙食费中匀出来的。推辞不过,便非常感激地收下了。
我们一一道别,轮到刘黎明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少喝些酒,你还年轻。”他笑着点了点头,或许,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也要保重,前面的路更难走了”择仁扎西也在一边道。我在他的胸前捶了一拳,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便掉头西去。
不管怎么说,我只是路过那里,对那片土地不负有任何责任。不久,我还能回返我那温暖的南方平原上去。而泽仁扎西和他的伙伴们还要在高原上坚持很多年……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即刻又会涌上来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不是为我自己。
高原是无情的,但它却需要泽仁扎西他们作它的忠诚的“情人”,不渝地守卫在它的身旁……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23
22.狼来了
  据说,坐落在川藏路东段,海拔4187米处的理塘县城是世界上位于海拔最高处的一个县城,故素有“世界高城”之称。5月14日9时30分,我由“158K”道班出发,一路提醒自己:必须疾行94华里,于天黑前抵达这个世界最高的城市。这仅仅是基于能接上食宿点及避开其他麻烦的考虑。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荒原上孤身跋涉的旅人,如果不善于解决这些问题,那就无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昨夜的一场大雪,使四周的山峦一下子变成了“雪山”,到处是银白色的一片。高原上本来紫外线就强烈,雪中的反光又对我形成了夹击之势,这便很容易灼伤眼睛了。我心里也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一副墨镜应该是必不可少的,但我从来就不曾戴过。其原因是:高原地势险要、环境复杂,戴上墨镜后,眼睛只能平视,不能充分利用眼梢环顾左右两侧;眼睛的有效使用范围就会相对减少,且各种反应能力也会受到影响,不足以迅速应付随时随地可能来的突发情况。为此,我唯有眯着眼睛在荒原上前进,尽可能少地同雪原对视。
孑然一身在百里无人烟的地方跋涉,必须眼观八路,耳听四方,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事实上,这样做,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13时5分,正当我走在至一个峡谷中时,突然听到右侧山岗上一群牧羊藏族少年的吆喝声,抬头看去,只见他们边吆喝,边向我这边挥手示意。
起初,我并没有理解他们的意思,还以为同平时一样,仅是为了招呼我,想从我这里要一根烟或泡泡糖之类。但我很快就感觉这次的气氛不对了,因为有些孩子手上挥舞着鞭子朝山坡下飞奔,有的在用石头朝山坡上掷。我便顺着那方向看过去,顿时大吃一惊:一条大灰狼正从距我处右侧约150米方位的草甸子中狂奔而来!几乎不假思索的我立即仍下背囊,“嗖”的一下从腰间拔出了佩刀……
那狼早已发现了峡谷底下的我。在跑至距我约20米处时,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顿时,我和那狼,一个站在公路上手持利刃,随时准备搏击;一个站在草甸子里,凶相毕露,算计着如何处置我。双方对峙了约15秒种后,那狼回头望了一个吆喝声愈来愈进的牧羊少年,又低下头在原地慢慢地转了一个360度,接着,它又抬起头冷冷地狠盯了我一眼,随后便突然起动,如闪电般地从我右前方的斜刺里飞身跃上公路,然后,便朝我左前方的山坡上狂窜而去。很快,它的身影便消失在山坡上的乱石堆中了。
五分钟以后,我又继续上路了。
山坡上的那些藏族少年们见狼已跑远,都停住了脚步,一个慢慢地回头走去。刚才他们的吆喝声,使我想起了儿时听过的“狼来了”的故事。所不同的是,这次是藏族牧童的现场“表演”,而且,狼真的来了!
为了感激这些藏族少年对我发出的警告,我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也是一个个且走且向我挥手……
在“壮行全中国”的三年中,这已是第三次在野外同狼遭遇了。前两次,分别是在黑龙江和内蒙古,且都是我单独一人。
我曾经衡量过:若遇到不超过三条以上的狼,也许我还有能力拼死一搏;如果不期同狼群遭遇,我只有坦然地接受这一事实——那是“天”要灭我;至于我终于未能走完“孤身徒步壮行全中国”的全程,安返桑,也乃“非站之罪”也!
人在西部的荒原上遭狼袭击,以致丧命的事,沿途常有所闻。就连奔跑能力很强的马,和抵抗力甚强的牦牛也都常常难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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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28
23.在“世界高城”理塘观光
进入“世界高城”的地界后,天气状况就是不一样,变化无定是它的特点。我当日的记载是这样的:
上午,微风、多云。
14时50分,小雨夹雪,小风。
17时30分转阴天,微风。
18时,转为“雪弹子“,大风。
19时,转雪花,狂风,气温骤然下降。
19时35分,于暴风雪中,从一个山坡上抛开盘旋公路,直插理塘县城。此时,我全身冻得瑟瑟发抖。为防感冒和补充体能,进县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入”一家饭馆,马上要了一份沙锅豆腐和一瓶葡萄酒。
“壮行全中国”以来,在很多次的被冻得一塌糊涂的情况下,我总是靠着这类东西又将自己暖活了过来。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在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已在风雪中跋涉了一天的我,抖瑟着身子,眼睛里闪烁着无限企盼的光亮,于刚抵达的某个乡村、小镇或县城的街上,挨家逐铺地寻找着面铺或有葡萄酒供应的店家……常常,在我终于能迫不及待地将一碗汤面、开水或几大口葡萄酒吞下肚子里去以后,我就会想到:如果这些东西再晚几分钟下肚的话,我恐怕真要支持不住了……
“世界高城”自然更不回“便宜”了我!
理塘县,原名“理化县”,因原名有污辱少数民族之嫌,逐改成今天的这个名称。在藏语中,理塘为“铜镜坝”之意。
第二天上午,我便去县城参观。因人口不多,故这一带县城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太大,类似于内地的一个小镇,甚至还不如。理塘县自然也是这样。
县城内,多藏族民居。道路和街市正在“基本建设”中。近几年新添了一些汉式楼房,是一个汉、藏风格并存的高原小城。街上往来者百分之九十以上为藏族,多为骑马来去的牧民。街上到处是他们的坐骑,就随便拴在电线杆上,不用上“锁”。
此地没有农区,海拔高的缘故。
由雅江至理塘的几百公里的荒原中没有一家邮电所,也没有必要有。为此,我在理塘县邮局一下子发了好些信。出得邮局,见一背牛粪的藏族妇女抓不住捆扎的绳头,便上前帮了一把,她笑着冲我说了声:“亚哞、亚哞。”
“高城”给人的最大印象是:时值初夏,还没有给人一丁点儿温暖的感觉。走在寒风凛冽的街上,在时停时下的雪中,从当地人的笨厚的冬衣,以及屋里闪出的炉火中,我感觉到了这个地方过日子的艰难。
“高城”也各有一家影剧院和录像厅,从紧闭的大门可以看出,这里不可能每日都有“客满”的热闹。但在不需要太多玩客的台球摊前,倒是蛮热闹的。看到打球的几乎全是藏族青年,在一旁的我不禁莞尔一笑。想不到,台球的“大众化”是如此的势不可挡。左不过几年的时间,便连着“世界高城”也有了它的一席之的。
青年人就是精力充沛,离不了一切正当的文化娱乐,不管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是读书,做工的,还是在那茫茫荒原上放牧的。
下午,我去县志办公室,想了解些该地区的情况。县志办由一位女主任负责。她认为我正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欢迎彼此间的交流。
她告诉我:理塘县的地形、气候等条件,是十分恶劣的,氧气只是平原地区的48%,常年雨、雪,冬季可达零下37至38度。因为主要靠牧业,这里的经济文化都不发达。文教事业最成问题:藏族群众不愿送子女上学者竟然占多数。政府为鼓励上学,每天给每个藏族学童0.30元的补贴,但这并不解决问题。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时候某一个学童上了一段时间后,又改为其兄妹或姐弟来“换班”,仅仅是为了顶每日可支0.30元的缺。故这里文盲普遍,尤其是妇女。近两年,此地开起了金矿,希望能改变一下落后的现状。
过后,她又帮我上档案局找了些资料,由于没有复印条件,我便拣重要的抄了部分。
在抄资料时,我问她:“有说甘孜州的石渠县城才是真正的‘世界高城’,不知你以为如何?”她回答道:“我们理塘人不承认。因为他们那里测高度时是以喇嘛庙顶上的旗杆顶端为准,而我们则以县城中心的路面为准。”
我告辞时,理塘县的一位姓洛的藏族副县长前来接见我,并在刷有“迎接西藏和平解放40周年”、“反对极少数‘藏独’分子的阴谋活动”等标语的县府大门前合影。
第三天,我仍未继续前进。因为自踏上高原后便患上的“肠胃功能紊乱症”,加上这几日“世界高原”免不了要“款待”我的“不开水、夹生饭”后,我的肚子又唱起了“咕噜、咕噜噜”曲,且腹胀不已。此外,我又开始便血,这样一来,便将我搞得上下、里外都不自在得很。为此,我决定再休整一天,以待后效。
在这样尴尬情况下,是不便多走路的。我便在中午踱进了招待所对门的一家个体美发店。
店主为从四川内地来的一对小夫妻。男的理发,女的帮助洗头和做饭。问他们为何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开店?那男的告诉我:他原籍湖北人。复员后,娶了这个四川女人回老家,老家不给地。他便跟女人到四川,四川也不给他们地。没有啥子法子哟!便学了这门手艺。等手艺学成后,内地已是“店满为患”。后来,听说此地店少,他女人在县府有个亲戚,便投奔这里来了。
“这里是藏区,藏族男女都留长发,你能有几个生意哟!”我的祖籍是湖北人,便用湖北话同他们交谈了。
“伙计,你就看着吧!藏族人现在剪头的也多了。县城的就更多了。我这里就长包着几个烫头的。”他显得很自信。
谈话间,果然生意尚可。我也请他理了发,他不收我钱。但请我替他俩拍张照,寄回内地去,让家人放心。
拍照时,挤在一边看的招待所藏族女服务员的一对女儿飞跑而去,叫来了她们的母亲。她母亲便对我说:“你的,给我们两个姑娘的,也拍上一张。钱的,我给。”
“钱的,不要。马上叫你的女儿把最好看的藏装穿上。把你们的地址告诉我,我拉萨的到了,给你们的寄来。”
当两位身着鲜丽的小姑娘甜美无比的笑容装进我的相机后,那个当姐姐的便用汉字在我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在县武装部工作的、她们父亲的名字。
瞧!让孩子读书有多好!会藏语,又会汉语更好上加好!
第四日上午,不得不继续前进了。
13时45分,抵距县城不远的“220K”道班。刚办完退休手续,脸上满布皱纹的原道班工蒋洪驹师傅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老盯着我看。终于,他开口道:“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仍在这里吗?”
“没事”我装着很平淡的样子。
“亏你还说没事。我还没有发言权吗?要知道,这里可是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啊!前年,有两个30多的司机开不回去了,在我们道班暂住一晚上。结果都受不了高原反应。半夜里,呼吸不上来,尽出气,快没有进气了,要不是道班替他们拦了辆车,急送雅江的话,早就死了。省里、州里的领导来视察,都得带氧气袋、保健医生。到了道班,刚讲上几句话,就喘不过气了,赶紧回到车里吸氧,忙发动车就往海拔低处跑。这荒原野外的,半天见不着个住人的地方,你一个人走路,万一出了事,谁来救你呵?!”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顾吃着干粮。我能说写什么呢?!老头说的是对的。
不久,屋外狂风又起。蒋师傅出外看了一下,回来对我道:“咳,也真不容易何!那边有一家藏族牧民正在搬家,这大风大雪的……”
听到此话,我立即谢过老人,背起背囊就直奔那搬家的牧民处。
他们共有6口人:一位老阿妈,一位老阿爸,一对中年男女,还有男孩女孩各一个。原来他们的毡包刚拆下,所有的物品都放在路边,而狂风和“雪弹子”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说来就来了。
他们6人都将自己的身子裹在羊皮袄里,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行李包上。他们不说一句话,都静静地看着风雪、看着远方……
痴痴地站在路边的我,慢慢地移步离去。热泪早已盈满了我的眼眶……
呵!“世界高城”,我要问你一句:“如果没有这些勇敢、善良的‘世界高原’不辞荒僻,不辟严酷地世代坚持在这里,那么,会不会有你?会不会有你呵?!”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28
24.进行在草原深处
“在‘雪线’以上的野外,千万不能随便睡觉啊。否则,就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高原上的不少军人和司机就是这样死去的……”这是未上高原前,熟悉高原的友人们一再叮嘱过我的。
5月18日这天,天气特别晴朗。在239K至272K道班之间前进的我,被眼前那片异常壮美的纯牧区风光感动得停住了脚步,禁不住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说不清楚的声音在轻敲着我的耳膜。“这是什么声音?”我用力睁开了双眼,出现在我上方的是:湛蓝的天幕下有一个黑色的大圈……
当我再定神细看时,我这才发现,在我身旁,有上十头黑牦牛正伸长着脖子,眼睛直楞楞地啾着我。那一个个围绕有序的牛头,形成了一个刚才我感觉中的大圈。
由于乏力,我仍一动不动地躺着,并开始打量起这些黑不溜秋的动物。我突然觉得很滑稽,还差一点笑出声来。我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尽管它们个个体魄庞大、力大无比,甚至还有两个试图用舌头来舔我的脸。因为我知道它们都是些善良家伙,它们一定也是觉得我挺滑稽的。
就这样,双方对视了几分钟后,有一个为首的鼻子一哼,掉转头就走了。于是,其余的也各自走了开去,黑圈解散了。
突然一阵风刮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这使我迅即惊觉了起来。我赶紧坐起身子,边活动着手脚,边对还迟疑着不肯离去的最后两个家伙道:“行啦!我已经感激你们的救命之恩了。你们就放心走吧!”于是,它们也走了。
我终于回忆起,方才是想稍稍休息一会儿,并尽情饱览这片大草甸的美色的,没想到就这样睡着了。“这可是在‘雪线’以上的海子山脉,氧气已不及平原二分之一,随时都可能长睡不醒的呵!”想到这里,我真有些后怕。
“而那些黑家伙,怎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来造访我呢?莫非是天神派来唤醒我的?”我好纳闷……
第二天,我仍未走出那片牛羊遍野的大草甸,然而高耸入云的海子山峰已近在眼前了。
上午10时左右,有一个牧民离开了他的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羊,从草甸深处径直朝着我走来。这在旷远无边、常常一整天见不着一个人的高原上,其意是很明白的,我便也放慢了脚步。
来者是一个藏族男青年。我们相视而笑,互相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你家的牛羊?”我递了根烟给他。
“是的。”他接烟,对火。
“一共有多少只呢?”
“没有数过。”
“怎么?放牛羊的不知牛羊的数字?那么,大概的,大概的有多少呢?”
“大概的嘛……牦牛的有360到370头吧,羊的有200多只呢!“
“这里狼的有没有?”
“啊,狼的有!它们羊的吃,牛的吃,连马的也吃。你走路的要小心,会把你的也吃了!”
“啊,我的它们吃不了。你的牛羊的不要被吃光了。”
“啊,狼的倒是吃得不多。大雪的最厉害。去年冬天的大雪冻死、饿死了许多。”
继续前进后,我替他估算了一下,一头牦牛的市价,一般在千元左右;一只羊百元左右,那么,他们一家明摊在草地上的“活钱”,就不下于人民币40万元。而且,如果没有狼患和雪灾,还会更多些。哦,凭自然水草而发 ,靠天地吃饭,于蓝天白云下悠哉闲哉一生,简单到连家产也懒得认真计算,且能常年挤身于“几十万元户”行列。这,又是一种生活。
中午时分,走上一山岗时,一阵阵藏族女子的歌声随风飘来。那歌声非常高亢、嘹亮、且十分舒展。是一种典型的藏族长调,我便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听着……
歌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斜坡那边走来两个人。一个就是唱歌的牧女,一个可能是她的弟弟。他们正赶着一群牦牛走来。那牧女看见我后,她的歌声便嘎然而止,这令我非常惋惜!
待他们走近时,我便上前同他们一起走。并试探着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他们听了后,双双憨笑着,向我直摇头。我只好也朝他们笑笑,不再说话。三个人哑巴似的并肩走着……
这期间,有牛欲上公路,只见那牧女双唇一抿,顿时便发出一声尖历的唿哨声。真正是声起步止,那牛马上抽回伸腿,老老实实地退回草坝上。
这么利索而又传神的一幕,让我好个惊慕!我敢说,这效应简直比红绿灯还灵得多!
想起小时侯,看见别人用手指能打出比一般口哨要响得多的唿哨来,心里总羡慕得很。有过一阵子,常趁周围没人时,就将手指头塞进嘴里,反复琢磨。然而,直练得舌头也疼了,腮帮子也发麻了,脸胀得像关公,还是连屁大一点的音都没发出来。至今,也仍是个“闷屁虫”。相形之下,在这一点上,我简直要对这牧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了山岗后,姐弟俩赶着他们的牦牛去另一边的草甸子了。望着他们向我挥着手远去的身影,我想到:有些看似平常的举动,也足以使人顿悟“各有长短”的道理的。
不难理解:以高亢、嘹亮和舒展而著称的藏族长调,是因了高原辽阔苍凉的独特氛围,以及藏民族特有的气质和文化心理而形成的。在“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自然怀抱中,每日驱唤牛羊的人们,最先和最能依靠的,也必定是他们自身所具有的最“自然”的手段。


[ 本帖最后由 凯哥 于 2010-3-25 11:30 编辑 ]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32
25.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淌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这是《一面湖水》那首歌中开头的一句,歌词所表达的意境也最能使我感动和认可。
当我于14时5分,终于翻抵挺进川藏路上的第6座大山——海拔4675米的海子山时,没有人知道,我的兴趣已在比山顶略低些的、不远处的那颗“眼泪”上了。
原来是可以抄一条很近的山路,甩开一切,直切山下的。但这样一来,便要连同那颗“眼泪”也一起甩掉了。那是我万不能割舍的!
这颗在不远处一望见,便使我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到了一处冰冻的仙境的“眼泪”,被一条小洲一分为二成为两个相连的湖: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湖面大约都在十余亩左右。明镜似的湖面上,大半结着冰,小半为水。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海子山顶上的湖。
当我快要接近那寒气愈加袭人的湖边时,便再也不敢多近前一步了。那幅画面是:后景,为高耸入云、晶莹肃穆的雪峰;中景,就是那深不可测、万年静卧的冰湖;前景,则是孑然一身、目瞪口呆的我,被囊夏挟在这海拔4500以上的渺无人烟的雪山、冰湖之间!
不久,我突然恍惚看到冰湖上正在上演一幕幕由恒古想现在演变的历史剧,恐龙、鸭嘴兽、剑齿虎等交替出现。与此同时,雪山仿佛在晃动,冰湖好像在翻腾,我一会儿觉得自己已被一“史前怪物”拖进了水中,一会儿看到了自己已变成一块千万年后被后人挖出来的化石……我且想且退……
没有人告诉我,这湖是怎么形成的。但从环绕在四周的雪峰、而湖水又完全渗淌在雪峰中间的情势看,这湖会不会是因雪山而成的高山湖呢?至于为何将这山叫做“海子山”,而不叫“湖山”,是因为当地人将湖叫做“海子”,山因此得名。
在我撑起三角架拍照的过程中,总觉得这湖还能“告诉”我些什么。琢磨了好久,我突然悟道:将比大海小得多的湖叫做“海子”,其实很有道理。这也充分体现了当地人的想象和比喻能力。根据这样一个思路,我又想到:在“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未撞击之前,这块高原的前身曾经是滔滔的大海。海水退却后,完全有可能留下一部分水来的。那么,仍顽强地淌在海子山“颈项”上的这一湖水,是否是由遥远的洪荒遗留下来的“海的子”或“海的孙子”呢?
这些,由于个人学识所限,只是随便想想罢了。
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倒宁可不去想它叫着什么“海子”,而喜欢它就是淌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在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无穷无尽的时间的茫茫宇宙中,这卧在地球上某座“小堆堆”上的一汪清水,确实多么像淌在这多灾多难、历经沧桑的星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呵!
也许,我们人类,只是在这种意境中,才会在宇宙观方面变得更深沉,才会感悟到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体”原来是多么的渺小,才会多层面地了解生命的底蕴并持即珍贵又达观的态度!
在地球的表面上,有很多很多颗这样的“眼泪”。但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脑海中,总忘不了我曾在那么艰难的征程中,在地球表面最高的高原上,如此真切地看过、并感受过的那一滴“眼泪”。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32
26.巴楚河畔温泉谷
当我从海子山山顶下到西坡不久,便走进了同东坡截然不同的一个温暖的山谷。沿途开始出现灌木丛、衫树和松树,愈往下走,便愈趋成林之势;山谷间的空气也充沛、温暖和湿润起来。而由山雪和山泉形成、并逐渐阔大的巴楚河则紧贴着山路,发出欢快的声响,一直伴随着我走下山去……
17时15分,抵达位于巴楚河畔的“305K”道班后,见天色近晚,便进道班请求借宿,名叫冯义华的班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晚饭时,冯班长告诉我:“我们这里有口温泉,何不趁便洗个澡。”这使我大喜过望。
晚饭后,就随冯班长去道路后面的巴楚河畔。
原来,那个温泉的泉眼就在宽度不过十余米的巴楚河对岸的一个山坡区。泉眼四周蒸腾着缕缕热气。聪明的道班工将一根水管横架河中,这样,泉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向道班。他们又在道班的房边盖起了一间砌水池的澡堂,再辅以一水闸。闸开时,泉水就流入水池中;闸关时,水就排入河中。
冯告诉我,这眼山泉已经四季不断地流了好多年了。奇怪的是,冬天水愈热,夏天反而凉,最热时可达沸点。泉水中有硫磺,常以此水沐浴,对皮肤病、关节炎等症十分有益。
“我们常居深山,条件十分艰苦,但常年有温泉洗澡,不用挑水烧火,这个好处,又是外面人比不过我们的。”冯有些自我安慰地说。
当天晚上,我就同道班的工人们一起在那满池的温泉中洗了一个十分痛快的澡,不仅将离开成都后的一身污垢洗涤殆尽,同时,又感受到一种全身轻飘、神清气爽的满足。
那晚的觉,睡得好香、好沉。
“再往下走几十里地,你还能见到洗温泉澡的地方。”第二天临走时,冯班长对我道:“不过,那边可没有房子哟!”他有些诡秘地补充了一句。
果然如此,当我沿着这个温暖的山谷又前进了60里后,便又在巴楚河畔看见了一处温泉。
情况不同的是,这里的泉眼共有两处,都在巴楚河这边的河畔边的峭壁下。
我经过时,河畔边正停着两轮小车,已有不少人在人工凿出的渠道里沐浴,气氛十分热闹。
因为昨晚刚洗过,而且还得赶路,便决定放弃这次机会。我只是卸下背囊,在一旁抽烟,边休息、边观赏。
不久,我便发现,这里除了是个一无遮拦的露天大浴池外,洗澡的人也一律是“全露”的,并不像我们内地人在野外沐浴时那样“含蓄”。两个泉眼就是两个沐浴点,一处是几个男子,汉族、藏族的都有;一处是5个女子,全是藏族的,这可以从他(她)们都坦然自如,各洗各的。即便洗澡时腰部以上露出水面,或洗完后上岸梳头、穿衣,也都显得很自然,没人作惊奇状。
不久,有几个砍柴归来的藏族姑娘,从山路上嬉闹着过来。她们到了我身边后,都将柴禾往地上一撂,便如无人之境似地喧呼着冲下河畔,到了温泉边后,仅将身子背向公路,迅速脱下衣裙后,也纷纷投入到那热雾腾腾、清水盈盈的泉水中去了。于是,戏耍声、动听的藏族长调又一阵阵又那里向岸上抛来,直把个孤单的我弄得倍感凄凉!
那天,我没有拍照。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不想因此而破坏了这样一个野趣样安然、别具风情的自然画面。
在很多地方,尤其是民族地区,那里的人民似乎都遵循着一条不成文的守则;凡事但观无妨。若你再要拿出些什么现代工具摆东弄西的话,有时就难免搞得自己很尴尬,乃至还会成为不受欢迎者,被“驱逐”出境。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35
27.困 守 巴 塘
5月21日20时30分,我抵达了毗邻西藏的最后一个县城——巴塘。最初印象为:该地气温甚高,居民均身着单衣;完全夏季天气。另外,县城内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原来,两年前,此地曾有过一次较大的地震,损失惨重。
其实,在当天下午,我已经感觉到空气中热气难挡,连水壶里的凉水也晒热了。到了县城后便浑身不适,感觉有明显的虚脱现象。晚饭,只喝了些汤水;饭,则一口也吃不下去。我料定,这可能是中暑所致。因为,前天还在被冻得瑟瑟的海拔4675米。、俨然“冬季”的海子山顶上,一下子下到海拔才2000余米左右的深谷中,很难马上适应这样大的一个反差。
饭间,店主告诉我,当日的气温在零上30度,这又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从零下好几度,突然来到零上30度的地方,确实够我受的。
然而,此时我担心的倒不是身体,而是“经费”已接不上,我只剩下40余元钱了。从巴塘西去32公里,即进入西藏境内,一路更地大人稀、与外界联络不便。毫无疑问,我已被困在前往西藏的“大门”前,我必须在巴塘有所补充,才能得以继续前进。为此,我只有向我的朋友们发电,请求他们以可能的办法接应我。
第二天.气温仍在零上30度左右,浑身极度不适地病倒在床上,但还是挣扎着起来,去邮局发出了求援电报。为保险起见,也同时发电向慈母求援。然电文中写明只要电汇200元。慈母仅以“劳保”维持生活,三年来,慈母已帮了我不少,我早已于心不忍!
第三日。气温较前两日低了些,已病倒在床三天,只剩下21元钱了。为坚持到汇款来,已从昨天改成每日吃两顿饭,每顿不超过2元。2元钱只能吃一碗面,每次只能吃个半饱。为保持体力,便尽量减少活动,整日像条死鱼似地躺在招待所。
从电视中看到不少有关“雪域”西藏的报道,其中提到;川藏路2000多公里,修建过程中,由于山高路险、气候恶劣,先后共死了2000余人,平均每公里一人,故又有“西部奇路”之称。
第四日。昨夜,因吃得太少,饿得一夜难眠。今日想出办法:专买2毛钱一只的馒头,共买13只,以期既能吃“饱”,又每日只需花2元6毛钱。
下午,接到慈母汇来的200元的电汇单,这不啻是雪中送炭。送汇单的服务员刚走,未及关起门来,已是泪流满面……
第五日。去邮局取汇款时,巴塘县邮局的两位藏族女营业员为我徒步万里而感动,遂“硬”给我取了一个“格萨扎西”的藏名。问其译成汉语为何意?皆笑而不答。后来我自己揣度:“格萨”似乎和“格萨尔王”有联系;“扎西”也像是藏语“扎西德勒”(吉祥如意)中的“一半”——愿“格萨扎西”这个吉祥的名字,保佑我实现人类史上第一个孤身徒步访问完西藏全境的夙愿!
得了慈母救我的200元后,今日总算能吃饱了点。然仍不敢大吃,因为200元钱也维持不了几天。晚上仍吃馒头,但是,增加了一包涪陵榨菜。
上招待所楼梯时,一当地藏族干部告诉我,《甘孜报》上有关于我的报道。我请他从办公室取来报纸看后,果然见5月14日的《甘孜报》上登着我在康定的消息。问他:“何以知道是我?”答曰:“报上说你要经过此地。我一眼便认出此人定是你无疑。”他随即反问:“有困难为何不找当地政府?”答曰:“你们正在灾后重建,不忍打扰。”
傍晚时,有意外重大收获。我在向一停车于路边的运输兵了解前方情况时,他说他在我翻前几座大山时,曾多次看到过我。在看过我的身份证、记者证后,他说:“这样吧,光听我口述,你不一定记得住。我这里有一张旧的‘川藏、青藏、新藏公路兵站图’,我送给你作个参考,但你要注意保密。我念你是条汉子。你太艰险,太不容易了。”
在此后孤身徒步于茫茫高原的艰险无比的挺进中,我又多了一条珍贵的线索,在关键时,甚至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第六日。接到友人焦雪莲小姐及诗人杨静的复电,他们已在成都赶往巴塘的路上了……
5月31日。焦雪莲和杨静赶抵巴塘。见面时让我大吃一惊,继而双方都大笑不已——他俩因坐在长途车后座,头发和眉毛竟被一路的灰尘染白!
坐定不久,他俩又双双鼻血如注,脸色发青。于是他俩都有了“坐车尚且如此不易,更不用说徒步走过这段路了”的感叹。
他们给我捎来了成都20中学师生集体捐助我的1100元钱。我曾于今年4月在该校作过一场演讲。与此同时,我见到了《解放日报》上登出了有关我的报道。对于这一来自我的家乡的支持,我觉得很是时候。
他们还给我捎来了黑龙江省富锦市政协赞助我的用以防身的双筒猎枪。遗憾的是,因无法补充子弹只好作罢。为此,我仍只能以一把匕首防身。但不管怎么说,我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两天后,诗人杨静又动身前往东北,设法再替我筹款项,以支持我下一步的需求。
焦雪莲小姐则以“既已到达西藏的‘大门’前,何不再进一步,也算不虚此行”的理由暂时留了下来。她拟随我走了三天,进入西藏第一个县城观光后,再返回去。
动身前,适逢四川电视台来巴塘赶拍历史悠久、深受当地藏民喜爱的“巴塘弦子”和“藏戏”。这一好消息,便又将我们挽留了几天。在县城边上的一块绿茵覆盖的草坝子,我们有幸领略了众多藏民边歌边舞的“巴塘弦子”以及带着面具演出的“藏戏”。我们还身着藏族盛装,同那些十分热情的藏族男女拍了不少难得的照片。那些充满民族风情的欢快场面,使我终身难忘!
在此期间,我又应四川电视台少儿部主任杨扬之邀,直接于当地外景地拍了有关我的“专访”。她说,拟在川台“中学生栏目”中播放。
最后,我又求县城的一位木工替我削了一根扁担,试图在今后的行进中,用肩挑代替肩背,以便省些力。至此,继续前进的准备又就绪了。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36
28. 金 沙 江 畔
6月10 日,是我正式进入西藏前的最后一天。
上午11时,我改用扁担挑起行李。决心随我走上三天,计划前往西藏第一个县城(芒康)的焦雪莲小姐也背起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金沙江就在9公里外,只要溯江而上,我们就可以进入西藏了。
那天天气十分晴朗,我俩有说有笑,一路十分轻快。焦小姐更是欣喜若狂,一再赞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风光……
13时30分,抵达位于巴塘西9公里处的金沙江边。巴楚河在此走完了她的行程,被金沙江拥抱着去了。金沙江水黄,巴楚河水清,在这一江一河的交汇处,形成一明显的“水线”,可谓泾渭分明。
在县城时,曾经有人告诉我,这个“交汇处”就是当地藏民举行“水葬”的地方,碰巧的话,便能看到这种奇异的场面。为此,我们特别留意了一下,在“交汇处”的岸上等了约半小时。遗憾的是,可能那段时间没人“升天”,自觉总不能守株待兔,便又继续前进。
在又前进了约10公里后,我的在农场“锻炼”了十年后,留给我作永久纪念的腰椎骨质增生病,因为扁担一上一下的压迫又犯了。大汗淋漓的我,腰椎出如刀剜般的痛。我当即便明白:看来,用挑担载行李徒步走中国的办法又行不通了。这是我继手推车在二郎山抛锚后的又一次失败的尝试。幸亏我有两手准备。我将担子两头的东西又装进了原先的那只背囊中,继续背着背囊前进。而那根已经派不了用场的扁担,仅为我效力了几个小时后,即被我安放在金沙江畔,让能用着它的人去用了。
顺便提一下,在我历经,磨难才得以“返城”时,我便因腰常弯不了多久及经常疼痛知道自己已染下腰病。经医院拍片证明为:“腰椎第3至5节尖锐骨质增生。”那年,我才31岁。为此,我还“长期病休”过。所以,我其实是最不适合负重远行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断在寻找旅行中何种负重方式最适合我的原因。
焦小姐当然是没病的,而且还那么年轻、健美。但她在风光了20公里路后,忽然连话也懒得说了。仔细观察之,果然出现了我原先就预测的情况:走路的速度和姿势活像个80岁的老妪,而且面部不断露出痛苦状。这下可把我“害”苦了,我不但要常常停下步子,耐心等她一步一趔趄地挪上前来,而且还要忍住笑,不断地给她以鼓励的话,这一情况持续到最后,便是连她背上的那只背囊也终于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的肩上……
在距当夜的目的地还剩5华里时,她已是个走上几百米就得坐下来赖着不想走的状态了。不过,有一点她还是幸运的:她一共被石头绊了20次,居然一次也没被放倒,每一次我都替她数着的。
不过,在这位此时“方识苦滋味”的姑娘坚强挺进的过程中,金沙江两岸的风光倒是壮丽无比的。
其实,在我们先前见到金沙江时,江的西岸便是西藏地界了。正如俗话“隔山不算远,隔江千里远”说的那样,即便才一江之隔,我们也只能边走边干瞅着这“美丽的西藏”而无法靠近一步。
对岸,是连绵的山峦。靠河岸这一侧有多处分散的绿色坡地,坡地上散居着一个个藏族山村。隔江望去,坡田里还有尚未收割的金黄色的麦子(也可能是青稞)。山坡上,有牛羊在悠闲地吃草。江边,有孩子在嬉水。屋顶的晒台上,有大人在以连枷摔脱谷粒……
我们这一侧,也是连绵的山峦,人家不多,偶尔遇到几个过往的藏民,都主动向我们打招呼。经过一个小村,坐下休息时,有一位在菜田务活的藏族阿妈冲我们笑了笑后,便去拔了4根青萝卜给我们。我们谢过后,就去江边洗净了吃,那萝卜有脆又甜,十分解渴。
焦姑娘边吃边感慨道:“这地方真美,人也真好!”
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感动。不过,我想的却是:但愿她的脚也因此而“感动”。
21时40分,焦小姐终于坚持走完了她有生以来最长的徒步旅行路程——32公里后,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川藏路434公里道班。此时暮色已深,但我们仍望见了距道班西侧一里处,横跨江水两岸、连结川、藏的金沙江大桥。
西藏在即了!
第二天上午9时20分,由434道班出发仅一华里后,即到达著名的金沙江大桥。当我的双眼紧盯着那长约300米的水泥桥面时,我的心激动得就差要跳出来了。因为,只要跨过桥中心,便进入我自儿时至今一直梦想着的西藏了!我悄悄地抹去了涌出眼眶的泪珠,平稳住自己的呼吸,我还必须停留在桥这一端做完两件事。
由于大桥地理位置的重要,不允许随便拍照。考虑到“壮行全中国”情况的特殊,我得留下抵达这一著名要津的历史镜头。而此时,唯一 知道我已走到这一桥边的,只要焦雪莲小姐一人。
我去守桥的武警部队联络,向一位军官说明了情况,并出示了我的证件和资料。我向他保证:我不拍大桥的全貌,只要“金沙江大桥”那五个字,以及“长漂烈士纪念碑”那两个镜头。
那位年轻军官将证件和资料交还我,转过身思索了一会儿后,突然对我道:“在我们这座桥上,还从未走过像你这样的人,就按照你刚才说的意思拍吧。祝你一路顺风!”
我们首先在镌刻于桥头的“金沙江大桥”五个字前留下了纪念,然后,又在新立于桥头一侧的“长漂烈士纪念碑”前肃穆志哀。
在我中华民族前赴后继向未知境界挑战的千百万仁人志士的行列中,人们不会忘记“长漂”烈士们的壮举。金沙江为长江的上游。在20世纪80年代那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在只有“改革”才能强国富民、才能使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东方的呼唤下,来自神州各地的豪杰们,曾高举着“振兴中华”的旗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历经难险,由茫茫雪山经过这座大桥,一直奔赴那千里以外的入海口……
毋庸讳言,任何一个“壮举”,都会有不同的理解。值得欣慰的是:“长漂烈士纪念碑”已于1987年9月30日,由中国长江科学漂流指挥部、白玉县人民政府、巴塘县人民政府、得荣县人民政府共同立在了滔滔奔流的金沙江边。
“长漂”的烈士们,英灵在天,也可含笑九泉了!
9时51分,辞别脚伤严重,忍痛放弃原先计划的焦雪莲小姐后,我郑重地背起行囊,向金沙江大桥中心线走去,两分钟后,我的双脚已踏在了西藏境内。
在我的观念中,只要你想去的地方终必能到达,问题在于是否能坚持。


[ 本帖最后由 凯哥 于 2010-3-25 11:37 编辑 ]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39
29. 芒 康 两 日
 
6月12日17时25分,当我翻越川藏路上的第7座大山——海拔4139米的宗拉山后,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下行至入藏后第一个县城——芒康。
这是个坐落在宗拉山脚下一块辽阔平坝上的小城。围城的田地里,青稞长势正旺。翠绿的山坡上牛羊成群——是个典型的农牧皆宜的地区。
城区大小如内地一小镇,有一条水泥铺就的中心大道横贯县城。除了公家房屋以外,民居皆藏式风格,多以土坯垒成,院内屋外均收拾得很整洁。
经过街区时,在路边两侧经商或小憩的男女藏民,有不少都向我微笑着点头示意。他们的眼神和表情让人感觉出友善和憨厚,一下子将我的疲劳丢之九霄云外。
根据惯例,我首先得前往邮局发信,并盖上取证邮戳。邮局的工作人员是一位着绿色邮电服的中年藏族男子,他问明了理由后便很认真地给我办理。当我十分虔诚地问他,这是我入藏以来的第一枚邮戳时,他甚至有些自豪起来。
西藏的邮戳比内地诸省份的要稍大些。区别在于:在邮政编码的左侧还同时俯有一行藏族文字。我拿着已清晰地盖着“西藏芒康”的邮戳本仔细地看了好长时间,我的心里涌上一阵喜悦和感伤交织在一起的感受。我很清楚,熬到能盖上西藏的邮戳,这期间有多少艰险和等待……
西藏,是我“壮行全中国”以来所走到的第16个省、直辖市、自治区级的地方,我记得,在先前走的那些地方中,只有内蒙及四川藏区的邮戳同西藏一般大小。
这枚入藏后的第一枚邮戳盖在了我的邮戳本编号为“990”号的地方。换句话说,我自1988年7月1日“壮行全中国”以来,光邮局就途经了990个。虽然,每一枚邮戳都起到了真实地记录我艰难历程的作用,然而,还很少有一枚如这第“990”号那样,使我如此刻骨铭心。
晚上,在一“正宗川味”饭馆用餐时,有一位名叫瞿炜的云南画家前来相识。他为了搞藏族人物的油画创作,特地从云南坐车来此地采风,想拍些人物照回去。我说,要达此目的,云南那边也有藏族,何必舍近求远。他道:“老兄有所不知,这里的藏族是‘纯藏族’,脸型比云南那边更显特点,而且非常生动……”
就他这样执著的作风,我便觉得很投缘。于是便破例要了两瓶啤酒,邀他一起小酌。晚饭后,相约住在同一旅店。
第二日一早,瞿炜去街头拍藏族人物照,我上街做各类观赏。
仔细看了不少人后,觉得瞿炜的话真有道理。我也觉得 此地藏民的脸型确实不类同于甘孜藏族自治州那边的。不过,也许因为我不是画家,故只有感觉而说不详尽。但这里藏民的脸色更紫黑些,倒是可以肯定的。毕竟是海拔又高了不少,离太阳更近了些。
此地藏民衣裙的色彩,也比“四川的藏民”凝重、古朴。
可能是地偏人少的缘故,此地的百货大楼在中午时要关几小时门,说是营业员也要回家吃饭。去县政府打听县志办公室被告知,我们此地没设这类机构。
街区不大,逛了几个回合后,有些人竟已记熟了我。自然,我也耳熟能详了几个。
当我又回到县中心时,看到跨着两架相机的瞿炜正在同一些藏族男女攀谈。看到他边说话,边趁机抓拍了一个对他相机产生浓厚兴趣的藏族老阿爸的脸部“特写”,而那老阿爸却浑然不知时,在马路另一边的我笑得一塌糊涂。
晚饭又在一起吃。瞿炜说,这顿饭该轮到他付帐买单,我也没有客气。
饭间,我笑道:“你老兄偷拍别人时,可知‘螳螂在前,黄雀在后?’”他道:“对于一些稍纵即逝的机会你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呷了一口啤酒,他又道:“咳,这些人物脸型真是太生动了!我早就该上这里来了……”
他是个艺术家。他沉醉在他的收获中时脸部表情,也同样是很生动的。
当晚,我和瞿炜在房间聊天时,隔壁一位《山东画报》社的记者也前来加入我们的谈话。他进门第一句话便是:“喝,别看这地方僻远,小小的一个旅社,便有3只‘摄影包’。”我们都会意地相视而笑。
他在说话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甚难看。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单薄,这几天,正在感冒。我便劝他必须放弃再往前走的计划,赶紧下到海拔低的地方去,万一由感冒转为肺气肿,会有生命危险。
他觉得我的话是对的。实际上,他自己已感到力不从心,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他准备明天一早就下行至云南境内。
西藏已成为近几年旅游、探险、采风等活动的“热点”,国内外关注这个曾一度笼罩着许多神秘色彩的地方的人日益增多,其中不乏很执著的人士,在这之前,他们大都和西藏毫无干系。
很明显,这是一种趋势:“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当人们觉得有必要将目光移至别的民族和更远些地方的时候走访西藏就会成为一种时尚。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1:40
30.来了一位同行者
 
6月14日9时45分,开始向澜沧江畔前进。离芒康县城前,四川永川县一位叫雷荣鲜的中年汉子要求与我同行。问他何以这样?他说,他在任村支书期间,因不满县、乡府的某些人的腐化、贪污行为曾上京告状。返乡后,虽然报上作了某些揭露,而他却再难以在乡里立足。为此,他决定远走他乡,去西藏八宿县投奔他表哥处打工。不料,走到芒康后,盘缠快要用完,正在着急是时,无意中了解到我徒步进藏的消息。
以我的为人准则,如他这样的遭遇,于情于理上我都会十分的同情。然根据以往的经验,我料定他吃不了这份苦,便直截了当地说:
“你走不了的。”
“我走得了!”
“你现在嘴巴硬,不出一天,你就不行了。到时,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怎么办?”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当过兵。”
“在哪里?”
“在拉萨。4年的工程兵。”
“为何不早说,出发!”
谁能料到,就是这位昔日的“西藏工程兵”,在此后的一个月中,一直与我同生死、共患难地徒步在那茫茫高原上。尤其在走至川藏路中段,遭遇历史中罕见的“八百里泥石流、山洪暴发险区”,途中相继有11个人遇难的危急时刻,我们一起熬过了冒死涉险滩、攀悬崖、穿越原始森林……的极其艰难的日子。
12时45分,我和雷荣鲜一起翻抵海拔4293米的拉乌山山顶,这是走川藏路以来的第8座大山。当时,山顶上狂风四起,我忙催促已上气不接下气的雷荣鲜再坚持一下,因为天马上就会下雨。
13时30分,大雨如期而至。我们赶在衣服全湿前,迅速赶至山坡下的一个小村前的一幢房子边避雨,顺便在那里吃点干粮,解决掉中饭。
雨越下越大了。我看了一下灰暗的天空下逶迤远去的山路,又望了一下屋后的那个孤零零的小村,便对雷荣鲜道:
“不全是浪漫情调吧!这雨再下下去,咱俩今天可就要困在这里了。”
想到可能走不了,我便开始仔细观察起眼前的这幢呈凹字形的藏式两层楼的土房。房基有大鹅卵石垫底,上面为土夯墙,上下加起来约有十余间,比一般民居稍大些。我试着叫了几声,没认出应。我发现门前柱子上挂着一块写有黑漆子的小木牌。近前细看,上有“长均乡人民政府”几个字。我不禁叫出声来:“哇!这样的规模,居然是个乡政府所在地。”
说实在的,若以内地的乡政府来比,这个乡政府的气派真得不怎么样。这倒不是仅仅因为四周没有围墙,内侧没有停车房,房顶没有电视天线,甚至连电线杆也没有……而是让人感觉到十分寂寞——一种因为地处偏远、人烟稀少而免不了的寂寞。
试想,若将此地一个乡政府所管辖的地盘“移植”到沿海一带,并配以那里的人口密度,则一切款式和规模绝不会是这样的。
我因此深深的理解了人们常说的:国家、地区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不平衡的诸多原因中,地理位置的不同,确实是一个很重要、而且是无法回避的原因。人世上芸芸众生中的很多区别,也无不同他(她)“住”在什么地方有关。
然而,天底下,又有谁能事先决定自己“住”在哪里呢?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13
31.去“拜佛”的独行女
 
雨停后,我们继续前进至下午6点时,山路上出现了一个背着东西、身着藏袍,正在很吃力地向前方走去的女人。
当我们走到同她并肩的距离时,才看清那是一位中年的藏族女子。她的背上背的是捆得很齐整的红纸、蜡烛等物品。她穿着一双黄胶鞋,弓着腰。
不用问,这也是个“拜佛”的人。
她见到我们后,便转过因负重而憋得很红的脸,对我们笑了笑道:
“你们哪里的去?”
“拉萨的去。”我答。
“你们的走路?”
我点点头。
“那太好了。我们的同路。我的也拉萨的去。钱的没了,只能走路的去了。”那女人仍然笑着说。脸上泛着自豪和满足的神情。
我没有再回答。
我不清楚她说的“我们的同路”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指“我们同一个方向”,还是“我们一起走”?我又以原先的速度示意雷荣鲜快走。
等超出那女人一段距离后,我的良心不安了,便又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对那女人道:
“你的走得慢,我们要着急赶路。我们先走一步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然脸上还是笑着的。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各自的目的不同,陪她同行,我们的条件、时间等均不允许。如果真牵扯到“我们一起走”的话,确实会有诸多不便。当然,这种考虑都要基于她现时无人力不可抗拒的困难的前提下。
据我所知,由各地去拉萨“拜佛”的藏民们,有不少人是走到哪儿,便“吃”、“住”到哪儿的。作为藏民,他们要比我方便得多。西藏是个全民信教奉教的地区,而佛教是宣扬“慈悲为怀”的。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位去“圣地”“拜佛”的“佛家弟子”饿死在这方香烟缭绕着的高原上。
前往“圣地”“拜佛”的人们中,坐车、骑马、徒步的都有。其中,以徒步者为最虔诚。一般来说,“拜佛”者“钱没了”的事常有,但留给“佛祖”添油、加香的钱是决不会少的。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13
32.澜沧江畔的兵站
 
傍晚8时,前进至距竹卡兵站还剩3公里之处,我攀上一个山冈后,便一眼望见了从我们右侧一个峡谷中奔腾而出的澜沧江了。
呈现在我眼前的这条以前仅从地理书上看到过的江,江面窄于金沙江,水流湍急,水色浑浊,涛声不绝于耳。
澜沧江两岸峭壁陡立,黄褐色的岩石行同刀削,地形之险难有与之相比的。
澜沧江发源于青海玉树一带,在我国境内,流经西藏、四川,横贯云南。我想,一年以后,当我紧接着走青藏、新藏、滇藏另三条“天堑”再经过此地时,我还会同这条江再见的。
40分钟以后,我们抵达了位于江边的竹卡兵站。这个兵站位于海拔仅2600米的一个深谷中,我们到时,感觉到了空气中的闷热,战士们都穿着汗衫。
川藏路上的兵站,担负着为来往军车提供食宿、加油、供水、修理等后勤任务。一般情况下,旅途中的民众,也能在那里寻求这类方便。
我找到了站长。他是一位藏族军人,肩章上一道杠、三颗星。在向他说明了情况,请求给予食宿方便后,他立即就吩咐战士们给我们安排。
我们在军人住的招待所里有了床铺。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褥罩以雪白的外套。管招待所的两位年轻战士来自东北。他们在听我一下子就说准他们是辽宁人,并且已走过他们的家乡时,都情不自禁流露出想念家乡的亲人的神情。军人也是人呵!
晚饭是由两位来自甘肃的随军家属加班做的面条。她们说在家乡闲着没事儿,不如来此地既可同丈夫团圆,又可赚点小钱。她们借部队空闲的房子开了一小吃铺。反正方圆百里也没个好去处,过往的军民都得来此照顾她们的生意。
满满一大脸盆的面条被我和雷荣鲜吃了个精光。付钱时那两位大姐阻拦道:“这种鬼地方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这顿饭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小小的赞助吧!”
吃饭时来了一位成都军区汽车十八团的张政委及他的副手。他是听了站长提起我后特地来看我的。
他根据从军多年的经验,推断我在高原上的步行速度每小时不会超过4公里。我笑答他低估了我,我每小时仍可走5公里。他听后道:“真是好样的。看来,你的脚已走出来了。”
我笑问:“你这个大政委跑到这个小兵站来干什么?”没想到这一问,他的脸色便马上黯然了,边上的几位军人也都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后,张政委道:“不瞒你说,你这一问,又捅到我们的伤心处了。我们这次出来,是专门来料理两位因公遇难战士的后事的。他们开的油罐车在二郎山翻下了悬崖。两个人都死了。是两个多年轻的战士呵!”
又是一阵沉默……
“又是这该死的二郎山!我翻那山时也死了两个地方上的司机。”过了片刻,我恨恨的、一字一句自言自语道。
“是呵,难怪川藏路上有‘翻车不是稀罕事,压死人倒是稀罕事’的顺口溜。”张政委苦笑着。
……
第二天下午,在我们出发前,张政委派副手来请我同他一起吃饭并合影留念。
我告辞时,张政委拿出8盒阿诗玛烟对我道:“请允许我代表川藏路上的运输兵向你致敬!山高路险,多多保重!没有什么好赞助你的,只剩下这8盒烟了,留在路上解解闷吧!”
双手抱拳的我答:“谢谢你们。也请允许我向川藏线上的全体军人们表示崇高的敬意!你们也务必多多保重呵!”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15
33.“生命禁区”——东达山
 
6月15日上午10时40分,当我们走上一个山冈,我万分不舍地再最后回望一眼如一条细长的黄练,在深峡中奔赴那更远的群山万壑去的澜沧江时,早晨还余勇可嘉的雷荣鲜突然对我道:“余哥,看来,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连忙转过身去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两腿发抖……已瘫坐在了地上。
我没有埋怨他。没有比一个走了3年,已走过4万里地的人更能体谅步行者的艰辛了。然而,眼下的情况是,他仅仅才走了一天,距他要到的八宿县城尚有600里地,而不远处,就是海拔5008米被称为“生命禁区”的东达山了。
我综合了一下情况:他的脚已满是血泡并肿疼着,这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无法正常行走。而即便脚能走,又因为他呼吸急促,在体能上,恐怕也难以抵挡住徒步过东达拉山时的反应,他会有生命危险。那样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就连我自己也多少怀着些恐惧,没有十分的把握,何况他呢!怎么办?
我点了一根烟,来回踱着步子,紧张地思考了片刻后,果断地道:“荣鲜,你现在的状况是,无论能走与否,都不能再走下去了。问题的重点在于,前方的东达山太高,我不想你死在那里,而我又无法背你过去。因此,你现在必须搭车过那山。如果到不了八宿,你可以在前面等我,我们再一起走,你看我这样决定好不?”
处于极端痛苦状态的雷荣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幸运的是,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道班,我在考虑对策时已注意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着,考虑到我今日必须长驱104里,于天黑前赶抵荣许兵站,时间已刻不容缓,我迅速掏出两盒阿诗玛给他,并指着那个道班告诉他,再咬咬牙坚持走到道班门前,请道班的人帮忙拦辆车,不行的话,就暂时在道班住下,养好脚伤再走……
觉得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后,我便将他的水壶里剩下的水加入我的水壶中,又背起行囊,一个人快速前进了。
14时35分,翻抵海拔3908米的觉巴山顶。这是走川藏以来的第九座大山。山顶有经幡若干,并又能望见远处那已变得更细长的澜沧江了。
在山顶一能避风的土坑里,我猫下身子,吃了3个馒头、半包榨菜后,便迅速下山。下山前的最后一刹那,我望见了雷荣鲜正在另一侧的山坡下,一步一步痛苦地,向那个已离他很近了的道班挪去……
有个奇遇已过去很长时间了,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儿?
那天我在翻觉巴山时,在距山顶尚有十余里地的山坡上,突然飞来两只乌鸦,开始在我的头上盘旋。起先,我并不在意,只看了它们一眼,仍径直赶路。不料,它们非但不肯离去,而且还飞得越来越低,那“呱呱呱”的叫声烦透了我,并引起心跳过速。这,我就奇怪了。“莫非前方有什么情况,它们想提醒我?”我想起了兵法中“鸟兽惊起,疑有埋伏”的经典,心道:“莫非它们对我有‘意见’,想‘报复’我?”我小心防护着自己的眼睛……
它们仍穷追不舍,“呱呱呱”的吼声又从山谷里回转过来,令人毛骨悚然。我便不断加快着步子,想甩掉这两个家伙。讵料,不久,它们竟然又肆无忌惮地发展到用两只脚爪子钳着小石头来掷我!这一动作,使得我目瞪口呆了好半天,我被搞得啼笑皆非了!
就这样,它们一路不停地骚扰我,我则无可奈何到加快步子走,前后共达十余里。奇怪的是,一俟我翻抵觉巴山顶,心有余悸的我再抬头看时,那两个家伙不复再见。
记得,在我们中国民间,乌鸦的口碑一直是不怎么样的。有谚语道:“喜鹊叫,好事到;乌鸦叫,坏事到。”为此,到了山顶后,我就特地留神了一下,看看是否真有什么坏事在那里。结果,没有。
真的,至今我还是莫名其妙。
当晚9时30分,我赶抵位于东达拉山下的荣许兵站。在这之前,雷荣鲜在一辆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军车上向我挥手呐喊,至此,我松下了一口气。
这天,我长驱104华里,我深知,这在高原上是极不容易办到的。当然,这是就一般人而言。
荣许兵站门前的牌子上,赫然写着:“海拔4100米”的字样。我在这牌子前凝视了片刻后,嘴里一字一顿地道:“明天,如果我能成功,我将把海拔5008米的字样写进我的纪录中。从此,川藏路上就不会再有能挡得住我直抵拉萨的大山了!”
荣许兵站的边上,有一个尚未通电的藏族村庄。那天晚上,村里的藏民们便来靠柴油发电的兵站看电视。看完电视后,似乎还不尽兴。那些身姿美丽的藏族姑娘又和大兵们搞了个“兵民同庆”。为了养精蓄锐以对付明日东达山那关键的一役,自认倒霉的我,只能忍痛割爱,抓紧时间就寝,一个人在床上,聊以窗外那高亢、悠扬的藏族长调进入梦乡……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16
第二天,是我“壮行全中国”以来少有的艰难日子。上午8时30分,在荣许兵站吃过早饭后,发现无干粮可带。虽然站长答应过给我准备一点的,但开饭后,炊事员却不知哪儿去了,如果没有干粮,对一个要于当天在高原上长驱一百里地的人来说,将意味着什么?正在着急时,我发现厨房的角落边有一些风干了的米饭锅巴。我觉得已没有征得什么人同意的必要了。迅速装了一小口袋后,便急速上路。
出发前便知道正下着小雨。考虑到在海拔近5000米的高度上多留一天,便多一天的危险。为此,我决定冒雨前进。
出得兵站不远,便看见山坡和路边有几个牧人的毡包,有一个藏族老阿妈正在清晨的风雨中趑趄着前去给奶牛挤奶。想到这些牧民,在这样高的山上,又在风雨中熬过了一夜,两眼不禁潮湿。不是亲眼看到的人,很难完全体会到这其中的不易。但他们是自由和勇敢的人们。
我观察到不少藏族人,尤其是牧区的人,走路或干活时,常有直不起腰来的现象。这同常年生活于高寒地区,仅以一顶毡房躲避风雨,及夜卧于铺在地上的毡垫、蓄皮上有关。风湿关节炎、胃病、肺炎是藏区放牧地带的常见病。当我们喝着牛奶,吃着牛羊肉,穿着漂亮的皮鞋和皮夹克的时候,不应忘了远方的那些人们。
12时30分,抵达东达拉主峰下。远远望去,东达拉山高入云霄,白雪覆顶。时令虽已6月,然在山脚下也能感觉到袭人的寒气。此时,我的腰部以下已完全湿透,加上早晨仅吃了4500米左右了,是万不能停下来的。为了补充些热能,以便还有体力翻过山去,我迅速卸下背囊拿锅巴吃。拿出那包锅巴后,又立即将背囊背在了背上。在无数个严寒中的野外,我常常无法将背囊放下休息一会儿。因为,一旦我放下,我背后的那面可以用来挡避风雨的“墙”就没了,而前后夹击下的冷,是非常让人受不了的呵!为此,尽管我常常累得受不了,也走不动了,我也得咬紧牙关,继续背着那背囊,以尽可能保留住身背后的那点点“热量”。风雨仍在肆虐,我边走边贪婪地啃着干锅巴。那一块块泛着黄色的米粒的锅巴,虽然硬了点,但吃起来挺香,且十分耐饥。此时此刻的这点东西,只要能维持我的热量和生命,即便有人拿一座“金山”来换,也休想从我的手中夺去了!
13时,在大半山腰,经过一个叫“20道班”的地方,我站在门口喊了几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看守房子的藏族道班工。我问:
“到山顶的还剩几里地?”
“还有5公里。”那男的答。
“你的,怎么走路的?”那女的问。
“是的,走路。”我答。
“你的行不行?不行的,进来休息一下。”女的又道。
“休息的,就走不动了。酥油茶的有没有?我的,冻得不行了!”我问道。眼中射出恳切的光,身子打着哆嗦……
“啊,你的进来等一会儿,我们马上的给你的做!”他们俩一起说。
“啊,那就不麻烦了,我的一刻也不能等了。”
“这种时候山上不能走。不行的话,你就住下吧!”那男的最后说。
其实,我多么想就此缓一口气呵!但是,考虑到在这样的高度过夜,又要多一次“长眠不醒”的危险,我只得咬紧牙关,继续向风雨中的山顶前进……
14时25分,我终身难忘的时刻!浑身里外湿透,背着40公斤装备的我,终于在狂风暴雨的交加中,在那漫长泥泞的山路最后的一个山回路转处,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傲然飘扬在山顶的寒风中的那片藏族经幡旁……
在到达山顶的一刹那,尽管我的心陡然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泪水已湿透了我的眼睛,但我很快就使自己平静了下来。理智告诉我,不能过于激动,必须尽快下山。
在山顶上,我做了两件事:用一分钟测一下心跳,结果是118跳;又用一分钟时间边环顾山顶四周、边感觉身体状况,结果是,除了头脑略感胀疼外,别无不适。
两分钟以后,我便开始下山……
东达拉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徒步上到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度。在此以前,我对这个高度没有把握,并怀有恐惧,我作好了可能会遇难的准备。
科学测定:在海拔4000米以上空身步行,相当于在平原上背负20公斤重的东西;海拔4500米以上,为人类不能永久居住地带;海拔5000米以上,为“生命禁区”。东达拉,是我实际负重80斤第一次孤身徒步闯过的“生命禁区”。这样的一个尝试,使我愈加明白,人类在向艰险环境挑战时,信念和体能均不可或缺。在很多情况下,与其说我们战胜了外部环境,倒不如说,我们战胜的是自我。
尽管在这以后,我又多次经历过更高的高度,但东达拉是那样地使我刻骨铭心!没有东达拉,也就不会有以后。
20时20分,在精疲力竭,下行到距西藏左贡县城尚有6里地时,先期抵达那里的雷荣鲜出城迎到了我。他告诉我,因前方泥石流塌方,车辆悉数被阻,他便被“抛”在了左贡。到左贡后,便在一小饭馆急忙服下一片速效伤风胶囊。吃饭时,一云南勘探队的干部告诉我:前年,有来左贡经商的父子俩,在翻东达拉山时,父亲尚未上到山顶,就当场“劈叉”(藏语:“坏了”的意思,此地引申为人死了。)当儿子的,只得将其父埋在路边,含泪下山。前不久,云南来左贡援建水电站的一技术人员因不适合高山反应,单位派车送回。讵料,车行至东达拉山顶时,当场“息啦”(藏语:死)在驾驶室中……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18
34.好“大胆”的藏族姑娘
 
第二天,我继续向西藏八宿前进。出发时已是中午,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那天的短短的30里中,竟会先后遇到3位好“大胆”的藏族姑娘。
当我出得左贡县城西2里地外,正边走边陶醉在感曲河边的壮美风光时,突然,“你的,哪里去?”的一声问话将我吓了一跳。赶紧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抬头看时,才看清公路右侧的山崖上,有一位牧羊的藏族姑娘,手拿皮鞭坐在岸边朝我微笑着。
“噢,我的,拉萨的去。”我赶紧立定,回答了她。
“你的,一个人?”
“我的,一个人。”
“走路?”
“走路。”
“好嘛,我的,跟你一起的去。”说着她便将裙子一撩,从崖边一条小径跑了下来。
“哎,不行,不行!那怎么可以呢!”我说,边使劲摆着手。
“什么不可以,我的愿意嘛!”这时,她已经下到了我的眼前,还在我的胸前推了一下。
为了进一步证实,我便问道:“你说的,是要到哪里去?”
“拉萨的去!”
“拉萨的到了,再到哪里的去?”
“你的哪里去,我的也哪里去!”
“啊,这怎么行呢!你的阿爸阿妈答应吗?”
“没事,我的自己的答应了!”
“那你的羊群呢?”
“没事,它们的,自己的会回去。”
“这下可好了,怎么会遇到这样大胆的姑娘。”我不由得暗暗叫苦,但同时也在暗自叫绝:“这在我们内地,恐怕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我一边看了看眼前这位春风满面,模样儿蛮不错的藏族姑娘,一边急速地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哎,你的阿嘉拉的有没有?”她又在我肩膀处推了一把,问道。
“什么的阿嘉拉?”
“就是老婆,你的女人。”她扭着头向我解释,两只眼逼视着我。
“噢……没有……没有。”我无可奈何地。并感觉到后背渗出冷汗来。
“那……”
还没等她再说下去,我赶紧抽个冷子,拔腿就走。
“你的……”仍站在路中间的她,见我直摆手,便没有再说下去。
走出几十米后,我才敢回头望望后面,只见她正慢慢朝山崖上走去,同时又扬着手上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使劲抽打着草丛……
15时45分,走抵西藏左贡县乌雅乡。在乡政府前的一块写有“温饱方。联产技术承包田”木牌的青稞田里,正有一群藏族妇女在锄草。其实,还大老远时,她们那五彩缤纷的衣裙就感染了我。而她们也注意到了我这个孤单的行路人,并已在对我指指点点了。
等我正要从她们的身边擦过时,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的装束奇特些,她们“哄”的一下都笑了起来。我知道她们是在笑我,心想,能引得别人开心总是件好事吧!再说,我这人天性也爱笑,尤其是见到一些欢快或幽默场面,我便会忍俊不禁。于是,我也跟她们一起笑了起来。
也许又因为我笑得很尴尬,她们见后,便愈加笑得厉害了。有几个,甚至还笑得前仰后倒,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面对着这个欢快场面,我就在田边站住了:“你们笑什么啊!”我似问非问地自我解嘲。
“啊,没什么,没什么,你的,哪里去?”
一位中年妇女解围道。
“我的,拉萨去。”
“你的,哪里的?”
“上海的。”
“啊,上海的!你的怎么来的?”
“走路的来了。”
“啊!呀!呀!呀!呀!”(藏语常以“呀”“呀”“呀”表示惊叹。)
我同这位中年妇女一问一答间,其他人也都在一边听着,也都发出:“呀!呀!呀!”紧接着,我听见,并看见内中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先是“喂!”地叫了我一声,同时,又抬手向我作了个很地道的“飞吻”的手势。这一招使我吃惊不小。心想,此地莫非也有非等闲之人!
她见我也如法炮制了一个“飞吻”后,便大声道:“喂,带上我!”
“不行,你的走不动!”我直截了当地说。这回,我有些经验了。
“行的,我的走得动。”
“不行,你的是大姑娘。”
“没关系,大姑娘你不喜欢吗?!”
“那好,如果你做我的阿嘉拉,我的就带上你。”
“好嘛,我的就做你的阿嘉拉!”
又是“哄”的一声,田间、路边全都开心地笑了……与此同时,我便向她们全体摆摆手,又上路了。
在这之前,我国各地的少数民族都给我留下了心地善良、性格豪爽的印象,各民族都有对生活的独特理解。在“世界第三极”这片高原上访问的日日夜夜中,我接触了很多藏族同胞,我深深地爱着这个民族,尤其为他们的鲜明个性所感染。
撇开藏族男性不谈,藏族妇女,尤其是年轻姑娘的性格个个都非常纯朴、率真。她们敢于不假掩饰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和想法,而根本不怕旁人耻笑,也没人耻笑。她们一点儿也不会算计,单纯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是这片广阔纯净的高原孕育了如此鲜明而又单纯的性格。一旦因历史和地域而形成的封闭瓦解之后,这种性格便会比任何时候更自然地驱使她们向往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还需要一个“适应”的阶段。
她们的这些要求都是合理的,至少符合“人往高处走”的这一最基本的动因。
她们并不一定是看中了我这个傻小子。只不过是几乎没有人像我这样走过她们的家乡。我来自她们也想了解一下的高原以外的世界,并且又是前往每一个藏族人都想去一下的圣城拉萨,在时间和机遇上处在一个“契机”上。
当然,她们中如果真有人想做我的“阿嘉拉”,这也未尝不可,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至于这里的表现方式比较直露,不像内地那样委婉,这也是环境使然——在这地广人稀的高原上,男女之间遇到的机会不多,想说的话,就得马上说。过后,就又各自天涯了。这里没有电话,也没有舞厅,自然,也不会有情书。而会写情书的我之所以不能羁留于这温柔乡中,只是因为还要继续前去追寻那儿时的梦呵!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20
35.夜宿雅娃洛丁家的那一天
 
6月19日10时,由川藏路左贡兵站出发,预定走94华里。当天,除中午下了一阵小雨后,多为晴天。雨过天晴,公路两边的山崖上便飞奔窜跃着不计其数的羚羊。《动物世界》要羚羊专辑的话,此地就是个甚好的拍摄现场。
草坝子上也出现了不少黄鼠狼和野兔。它们的洞不复杂,也算不上隐蔽。我发现那些洞都差不多,有时,我边走边紧瞅着某一个洞口,心想,可能有野兔出来了,结果却窜出一只黄鼠狼来。
偶尔也有野鸡从路边草丛中被我惊飞而去。当然,这并不是我的错。其实,我也被吓得一跳。它们往往要等你走到身边了才有所动作。
下午,有一辆载重车从我身边扬长而去,偏偏掉下一只新的备用胎于我的面前,我大叫而车未停,白辜负了我的一片好意。在这样漫长荒僻的路途中失物很难物归原主,而我既不需要也拿不动。
为什么不掉下来一包巧克力或什么好吃的呢!偏偏来一个这样的家伙!这于又饥又渴的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太“不幸”了!
环顾四周后,看见距我不远处的青稞地里有藏民在锄草,便决定来一次义举。
锄草者有好几个,现在他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只要我看中谁,谁家的香案上便可多出一台黑白电视机,如果有电的话。
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我是一个做事极讲原则的人,即或在这种事上也不会放弃。我的眼睛停留在了一对离路边不远的中年夫妇身上,条件是,衣着相对破旧些,并一定养育着几个到了看电视年龄的孩子。
我轻轻地叫他们,并用手势示意他们前来。那女人比男人反应快,立即放下锄把,拽着她的男人便上得公路来。我把他们领到轮胎边后,手势和嘴并用地告诉了事情的原委。他俩边听边高兴得“呀、呀”直叫。
那男的劲大,一下子把那只少说有200多斤的轮胎扶起,两人一起迅速将轮胎滚到路边的草丛中放好。他俩商量了一下后,男的便飞奔回家,女的在原地看守。我不忍多看那女的一再向我表示感激的表情,说了句:“把它卖掉,换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东西可以值600元左右,少一分不卖。”便继续前进了。
走前,便根据地图预定了投宿点。傍晚时,便赶到了这个位于左贡县田妥区名叫田妥的藏族村庄。
村前两里许,有一喇嘛庙。想起“未晚先投宿”的古训,便不敢多耽误时间。从门前走过时,里面跑出来十几个身穿红袈裟的少年喇嘛争先恐后地看着我。我向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向我挥挥手。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是一律的清朗无邪。
这个藏村很大。从村中经过的川藏路便成了该村的主街。我在弥漫着牛粪和酥油味的主街上耐心地向前走,一幢房一幢房地观察着。我必须在这里找到当晚的栖身之处,一天下来,我已走了94里了,再也走不动了。而且,再往前走,更没有可能找到住处了。
家家的门都紧关着。我的身影晃过大多数门口时,院子里的狗便会冲到门缝处狂吼一阵。我一直由主街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仍然是毫无收获。我的心里涌上一阵“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悲凉。
终于,我瞥见了主街的拐弯处有一临街的小卖店。店主正忙着关门。这是这个村里唯一“对外”的场所,我抱着一线希望走了过去。
老板是位40开外的藏族汉子。见我走近便问我要买什么。我苦笑着说,想买今晚的床和饭。他告诉我,村里没有旅社和饭店,也没有一个汉人。
就像很多次一样,我倒成了这个晚上、这个地方的“少数民族”。
他会汉话,面相很善,说话也挺和气。我知道,我还有机会。
我说了我的来历,并直接请求他帮助。他开始面有难色。我问他是否懂汉字?他摇摇头。又问他是否懂藏文?他点点头。
我赶紧从背囊里找出我的影集,让他看我同沿途少数民族在一起的照片,又拿出甘孜藏族自治州政府替我翻成藏文的证明递给他。这时,又来了不少腰佩长刀的村民,都抢着看我的照片。
他非常专注,一句一句读出声来地看完了那份藏文证明后,脱口便问:“你的,酥油茶的喝?”
“能喝,能喝,我的酥油茶的能喝!”我忙不迭地回答。同时已明白自己得救了。
老板又向围观的村民说了几句藏话,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和钦佩的表情,有人还摸摸我的腰刀、背囊、以及那面已褪了色的写有“徒步壮行全中国”的红旗。
“你的真不简单!你的,在证明上说了向我们全西藏人民致敬的话了。你这人很好。我们谢谢了!走吧,上我家喝茶!今晚,我们家的住下!”说着,他已打开门,指着边上堆满百货的楼梯示意我上去。
走在那黑暗的楼梯上时,我的眼眶潮湿了。与此同时,我听到屋外黑夜中的寒风刮得更猛烈了……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22
他的名字叫雅娃洛丁,是这家的主人兼店主。楼上已坐着一个佩着长刀的中年藏族汉子,炉膛里燃着牛粪火。
雅娃洛丁把我介绍给这位叫丹增彭措的汉子后,说今晚他有事,不回来了,他的这位亲戚会照顾我。
丹增彭措会一点点汉话。他一点儿也没同我寒暄,便问我吃糌粑,还是方便面?我说,吃糌粑。
在他下楼时,上来了一位非常好看的小藏女,才9岁,是雅娃洛丁的爱女。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她上楼后,俨然像个大人似地给我又是放坐垫,又是倒酥油茶。她倒的是冷酥油茶,我表示了感谢,但没有喝。对酥油茶我已略有经验。
小藏女在我身边坐下,在我摸她那张俊俏的小脸蛋和乌黑的长辫时,她向我作了个手势,我便将相册给她看。
丹增彭措拿着几包方便面来了。他看了看我面前的那碗酥油茶,便面带愠色地同那小藏女说了几句,那小藏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赶忙拿走了那碗酥油茶。
丹增彭措又往炉膛里添牛粪时说:“酥油茶的凉了,小孩子的不懂事。”
我笑答:“没关系。她的很客气,很可爱的。”
丹增在水开后又重新给我捣了酥油茶,那小藏女又抢着给我倒上。在我喝酥油茶时,丹增就和小藏女从一只布袋里挖出青稞面放入碗里,再加上一点干奶酪,倒入酥油茶,随后便一只手托碗,一只手将青稞粉捏成圆状,送入嘴里。我刚想伸手进那口袋,丹增道:“你的糌粑的不会吃,方便面的吃吧。”
我想这机会自然不能错过,便拿过布袋,倒了些青稞在我的杯子里,但到底不习惯用手捏,搞成个面糊状后,便喝了下去。就像小时侯家穷,春游时买不起面包、香肠,炒上面粉,泡炒面糊一样。
丹增又想拿酒给我喝,我忙谢绝。
我问丹增,小藏女上几年级了?丹增说,小藏女的爸不让她去念书,说念书太苦,孩子会受罪。他们家就一个宝贝女儿。
我原想说几句,但终于没说出来。这种观念既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也不是一下子能改变的。
那小藏女看完一遍相册后,不出半小时,又向我作手势要看。如此再三,到睡觉前,她竟然看了4次!
区区一本相册尚且能使这位9岁的小藏女如此动心,其余的就更不用说了!
晚饭后,本想凑着那烛火作笔记的,但丹增不知道这种事,虽然我已笔纸在手,他仍对我说:“睡觉吧!”我笑了笑,打消了作笔记的念头。他们家也睡木床,一边一个,床上放着棉被。丹增将我领到床边,指着左侧的一张床说:“你的,睡吧!”
我说:“你的,先睡吧。”
他又说:“你的,先睡吧。”
我又说:“你的,先睡吧。”
这样互让了三次后,我觉得再坚持就不好了,便决定先睡。而倒头睡下不久,坐在一旁看着我的丹增又叫我换个方向,即将头转向窗户。我又照他的要求做了。
在我上床的同时,那小藏女脱光了衣裤,躺在了对面那张床的内侧。丹增仍坐在床沿边不动,此时,蜡烛已经熄灭,有星光从屋外映照进来。我静静地躺着,等待入梦乡。
躺了约十分钟,突然,感觉有个黑影向我身边靠来,将我吃了一惊。我眯眼斜看,原来是丹增正弯着腰在我的床边窥测我,他的脸正愈来愈靠近我。我便平静呼吸,全身一动不动,心想:“他要干什么呢?”
片刻后,丹增终于移开了他的脸,并轻手轻脚地回到他的床前。我也悄悄地转过脸去。只见他轻轻地脱去鞋子,爬到了床上。但他却不躺下,而是站在了床上。
正在我惊诧时,便又见他双手合掌放在胸前,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什么。大约念了5分钟后,他又将身子趴下,全身扑倒在床上,他的头同我一样向着窗户,双臂直直地伸拢在头前。在床上扑了约3秒钟后,他便又站在原处,仍是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再全身扑倒……
至此,在黑暗中偷偷打量着这一幕的我,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再瞅一下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暗中数着:1次、2次……一共14次。
完事后,丹增便迅速将衣服脱个精光,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晨,丹增比我起得早,被我候个正着。昨晚的那个仪式在起床时只做3次。
那小藏女则什么都不管。晚上躺下就睡,早晨赖着不肯起床。
早饭,同样是糌粑和酥油茶。吃饭时,丹增告诉我,我是他的第一个汉族朋友。
临走前,我拿出10元钱道:“我的,吃了两顿饭,又睡了觉,这点钱请收下。”
丹增说:“钱的不要。”
我把钱放在他面前,他又把钱放回我面前。小藏女从地板上爬过来,将钱塞进我的口袋里,并叽哩哇啦地对我说了几句藏话,神情十分庄重。
我知道再说也是这样了,便不再坚持。站起来,向他俩说了句:“扎西德勒。”便告辞。
上路后,想起昨晚的事还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丹增真是个可爱而又憨的汉子。他尽可以去做他的祷告,我并不会介意的。他差点儿吓我个半死!同时,我也感觉到:其实从丹增的角度去看,他一定也是挺纳闷我的:这个汉人怎么不管头朝哪个方向,衣服也不脱光,祷告也不做,就倒下便睡?!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23
36.敬酒不吃吃罚酒
 
6月20日上午,我继续向八宿县挺进。这天早晨临走前没有灌到开水,藏族人家一般不烧开水。他们喝酥油茶,在这山远人稀的地方不会有酥油茶老跟着我。为此,在整个上午的跋涉中,我都在希望前方突然会闪出一注山涧,来惠顾我的喉咙和水壶。
其实,有条叫玉曲的小河一直紧伴在路边。然而,自从在“亚曲咯”那个地方看到浮尸,又联想到“水葬”的情景后,我便给自己定下了“在高原的野外,只喝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水”的规定。
皇天不负盼水人。懵懵懂懂走了50余里地后,果然邂逅了一山泉。喝至腹胀,灌满水壶后,欢喜而去。
下午,距那晚的宿营地邦达兵站还有8公里时,有几位路过的军车司机要捎带我。尽管他们一再说,这仅仅是处于敬佩,日后也决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就像我通常所做的那样:谢过他们的好意后,再婉言拒绝。
但在我抱拳向那些军人告别时,一条藏地牧羊犬趁机袭击了我。裤管被撕破、血肉横流倒也罢了,可恨的是,这小子还将它的几只“犬牙”“交错”在我的右腿小腿肚上。问题就麻烦在这里!
望着那冒失鬼遁逃而去的方向,我大叫“可恶!”与此同时,我迅即取下扎在额头上的红布巾,将其死命地捆扎在伤口上方的腿肚上。
很快,我又半闭着眼睛、咬紧牙关,用在打火机上烤过的佩刀刀尖,在伤口上作“十”字切口。而后,又勒紧红布巾,一任那殷红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地上……
在“孤身徒步壮行全中国”的几年里,尤其是在一些边远地区的艰难挺进中,我每时每刻都要保持高度警惕,以防来自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各种可能的侵袭。我十分清楚,只要有一次较大的“意外”,便会使“壮行”的努力中途夭折。无论是在乡村、草原或高原……我已成功地躲避过无数次狂犬的包抄和追咬,但我无法保证不出一次意外,更无法肯定,被咬后是否已染上致命的狂犬病毒。挺进东北时,曾遇到过一位上海老乡,她的也是“知青”的丈夫就是被街上的疯狗咬伤后,因狂犬病毒渗透到血液中不治身亡。
半小时后,我又背起背囊、咬紧牙关,在黄昏将逝的暮霭中一瘸一瘸地向当晚的目的地邦达兵站前进。在那最后的8公里中,我啼笑皆非:有车不坐反被狗咬。天底下还真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
晚上8时40分,我终于捱到了邦达兵站。
这兵站坐落在前往拉萨、昌都、成都的三岔路口,在海拔4390米的雪线以上,为“川藏”公路上最高的兵站。
兵站的指导员李材春接待了我,让我宿于“首长休息室”。他正忙于接受一位专程从康定来的记者的采访。据说,这关系到该站能否被评为“雪山红旗兵站”的荣誉。
很快,便有兵站的卫生员来给我在伤口处作消毒处理。高原上的条件差,兵站也仅能以酒精涂抹一下而已。当要求给我打一针的希望落空后,我心中在暗想,能否“大难不死”,也只能碰运气了。
尽管,明天就有可能因狂犬病死去,但每天的笔记还是要做的。近午夜时,那位记者前来灯下小坐。他告诉我:当兵的在高原上确实不易。那位指导员在高原上服役多年。年仅31岁,也照样没能敌过那严峻的自然环境,已一身是病。一般战士在高原上熬个二三年也就退役了,而军官则要好多年。
这个兵站一年中仅3个月不用生火取暖,平时靠柴油机发电。那晚,因“有朋自远方来”,由平时的10时停电延至12时。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24
37.深谷中有一个叫巴秀的小村
 
6月21日上午9时,又最后摸了一下额头,确定并无狂犬症的前兆——24小时后即会发烧,在山呼“谢谢老天爷开恩!”之后,便又启程,从邦达兵站扬长而去。
离邦达兵站后,川藏路的南、北两路开始合二为一。如果往北走,便可以前往藏东重镇昌都;往西,则是拉萨。
连日来的高原反应,已使我嘴唇开裂,喉咙嘶哑,牙龈肿痛,痔疮发作。此时,又莫名其妙地平添出一条伤腿。
11时45分,终于拖着又迸出鲜血的伤腿,在“咬牙切齿”中,翻抵挺进川藏路以来的第11座大山——海拔4998米的米拉山山顶。又一次闯入了“生命禁区”。
山顶位于川藏路634公里碑负200米处,没有积雪,仅有经幡飘拂在蓝天白云下的大山顶上……
在山顶,明显地感觉到左胸闷胀,呼吸不济。2分钟后,便赶紧下山。
下山不久,有3个坐在主峰下的一个山头上牧羊的藏族少年,听懂了我用汉语说的“我去拉萨”中的“拉萨”那两个字,便指我一条近路。我遂沿着米拉山左侧一峡谷边的小路下山。
我奇怪,在这样的高山上,怎么还会有牧羊的人儿?既是如此,离此不太远的去处,就应该有那牧人的村庄。这种猜想,在愈向峡谷深处前进时,便愈希望会变成现实。
那峡谷初始并未引起我的重视,但没走多久,便感觉到了它的幽深。有一条发源于山顶的山涧披荆斩棘地向着谷底流去。这些,都使我联想起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在这种遥远的地方,一个人置身于两侧是万仞峭壁,前后均见不着尽头的深峡谷中时,常常会产生出恍然回到太古的感觉……
在峡谷中走了约10里路后,气温已变得很暖和,并依次出现了灌木丛,各种山花及小树。又5里地后,一个藏族村庄突然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这藏村依峡傍水。约有几十户人家住在泥石砌的房子内。村子四周,有片片零星的青稞地,山冈上牛羊点点……
为防再有几个“冒失鬼”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咬我,我哪还敢恋战!正匆忙从村边擦行而过,有一个在垒墙的老汉用蹩脚得一塌糊涂的汉语同我打招呼,这使我大吃一惊。停下聊了几句,方猜出这个村庄名叫巴秀。
当我下到谷底又走上公路后,再仰头望去,那村庄早已不复能见,唯有恢复如初的苍茫山峦默默地站在那里。我在公路上怅然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方才所见。
我真不懂,这些人为什么非得选择这样的地方居住?很显然,偶尔从峡谷下的公路上路过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峡谷会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村庄。除了那条不起眼的山涧维系着全村人的生存外,他们对天地不再有过多的要求。
刚欲沿着公路大步前去,只见几个已横切上公路的藏族青年,开始由谷底向巴秀村的方位走去。他们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麻袋。我估计都是些粮食或盐巴。看着他们弯着身子,吃力地攀缘在上山的悬崖边的那一幕,我的眼眶又潮湿了……
突然,他们全部都停下了脚步,有几个边打招呼,边指着我的前方。当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赶紧摔开公路,走上他们指给我的那条可以直切山下的山涧边的小路时,才见他们放心地转过身,又慢慢地向山上走去……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31
38.怒江险区
 
因为上午两次被人指点出“迷津”,省去二十余里地走,中午时分,便有时间得以躲在一桥墩边吃干粮。高原上的紫外线早已将我搞得“焦头烂额”,我采取“能躲则躲”的战术。
15时40分走进了川藏公路67道班附近的泥石流险区。那山摇地动后被扭曲的公路惨不忍睹。当我提心吊胆地穿行在山塌、路陷、“水漫金山”的险区中时,两侧山崖上,沙石松动、山坡滑泻的迹象仍随处可见。我必须赶在下一次即将到来的泥石流发生之前穿越这段险区,尽管,我并不知道那“下一次”何时到来。
这段险区持续约十余里地。峡谷两侧均为寸草不生的荒山秃岭,山体是纯粹的“泥、石结构。”没有任何植被,土质又那么疏松。这样,每年夏日融化山顶厚厚的积雪之际,便是泥石流到来之时。
17时20分,到达谷底,怒江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怒江真可谓“怒”江,江水浑浊,一路咆哮……
又见江对岸的峭壁上住着几户藏民,如同我在金沙江畔所看到过的一样。我边走边想,这藏民的生存能力,真的是人世上罕见的!
傍晚时分,我恰好在守卫怒江大桥的武警中队开晚饭时赶到他们的军营。自踏上高原即一直追随着我的肠胃功能紊乱症已将我折腾得可以。我已经很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热饭了。
在策划那天的行程前,我早在地图上查到了怒江武警中队的确切位置,并将赶在开晚饭前抵达他们那里为贯穿几天中的最高目标。
令人沮丧的是,那晚他们偏偏不吃米饭,当然,炒菜也就不会有了。他们吃面条。想到毕竟也是在高压锅里煮熟的,而且还具油汤味,心里也就想开了些。尽管后来才知道那面辣味过重,其实也没什么油水,我还是在官兵们围观下,一直吃到肚胀。
那晚做笔记时,钢笔、圆珠笔皆水流不畅。武警战士们笑着说:“你看,在这里,连笔也会得‘高原病’的。”
那晚的茶水味很涩,洗脸水很浑浊。他们饮用怒江水。
当晚,拼起两张饭桌和三件军大衣作床、被,我便在怒江的浪涛声中睡去……
清晨醒来,已不见同室的战士们。去怒江边洗漱,见他们接力赛似地在担怒江的水浇一块从石缝中垦出的菜田。那菜田在我看来,根本是得不偿失。
浇完菜田后才开饭。官兵们告诉我,连日来的泥石流塌方,不仅菜运不进来,还断了同外界的联系,因此不要小瞧了那几棵菜。我点头表示了同意。
有两位稚气未脱的小战士请求我给他们拍张照,以便让家人能看一看他们“入伍后的样子。”那“样子”并不怎么样。脸上早已让高原的紫外线搞得像张“世界地图”,比我好不了多少。
9时25分,在桥头同参加抢险救灾的官兵们分别。他们坐车前去,而我徒步随后。
10时30分,抵一巨大的塌方处。紧贴在山崖边的那段公路已全部被江水冲掉,唯左侧的山崖崖根处,有一些刚踩出的脚坑,在向着急着要过那段路的人发出“邀请”。
西去拉萨唯此“路”,哪有不过之理!但我试了好几次均未成功。主要是那40余斤重的背囊,即使我难以跳步,又使我重心外倾,而崖根的底下和右侧,便是惊涛拍案的怒江水。
对一个水性好到能泅渡海峡的人来说,掉下江去,只不过洗上冷水澡而已。我是担心背囊里的照相机和珍贵资料。此外,在高原上千万不能感冒。
有一位藏族青年道班工早已“隔岸观火”多时,殊不料,他还是一支“仁义之师”。他从塌方的那头跳了过来,不容分说,抢过我的背囊背起就走。到底是山地人,只见他猿猴攀缘似地很轻松地就到了对岸……
这天,又跨越了多处怒江边的塌方区。观察下来:川藏路此段险区,皆因怒江水侵袭而使公路多处塌陷,靠目前小修小治已于事无补,必须以大工程队给全部江堤加固,方能一劳永逸。否则,川藏路年年会因此而中断。
16时45分,经八宿县饶村。藏民们在收割青稞。有两个骑马的藏民对面走过,其中一个胸前挂着一小收音机。我暗想,在这种地方能收到什么节目呢?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35
39.在八宿县城
 
6月22日19时,先期抵达八宿县城的雷荣鲜出迎我于城外3公里处。一小时后,我们在该城运输站招待所的一间破旧的小屋中安顿了下来。住宿费为每人4元一晚。
小别数日的雷荣鲜并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除了说他在八宿根本找不到活干,仍要求我带上他走外,便是告诉我,现在我们已到达泥石流、山洪暴发险区。后面这则消息在此后的二十余日中,使我深切地体会到了它的严重性。
八宿在藏语中意为“勇士脚下的村庄”。坐落在“三江”流域的高山峡谷地带,地势十分险峻。八宿县城的坐落处是个名叫白马的小镇。同藏区的大部分县城一样,镇上看到的影剧院、民贸公司办公楼等,均是近些年才陆续创建的。因为西藏地广人稀,这点房屋也够用了。
吃晚饭前后,我看到了上百名因泥石流、山洪暴发而困在该城的意欲前往西藏腹地打工的民工。一些前往拉萨拜佛、祈求平安的藏族善男信女也照样老实不客气地被阻挡了下来,这就使得人数本来就不多的八宿县城成了个难民营。这些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愁苦、不安的表情……但在我看来,他们的问题其实非常简单,就在于还没有想到可以不行,而能载他们前进的汽车确已无法过得了被泥石流和山洪搞得一塌糊涂的路段……
也许只有在这种形势下,徒步旅行方更显其英雄本色和特有的便利性。因为有车无车从来就不是我要费神考虑的问题,我仍像平时一样在城中坦然地走来走去。
我决定在八宿休整一天。
第二天去邮局补盖邮戳时,向邮电局工作人员详细了解了前方的情况,他们告诉我,前方又出现了大片的塌方区。尽管他们暂时还说不准这片险区究竟延伸了多少公里?
我在县城买了10包压缩饼干和一包茶叶,作为此后5天前往波密途中所用。不用说,这其中也包括了雷荣鲜的份儿。我恪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的为人准则。
该城的新华书店居然也无一张地图可买,我仍只能在减少一张西藏地图的情况下向西藏挺进。
两天来,我的眼前无法回避那些生活愈发困难的民工,我一再提醒自己,应该设法帮助他们。于是,我走到他们中间以身说法,告诉他们,我已从邮局得到前方大面积塌方,川藏路中断已不通车的“最新消息”。鼓励他们必须趁早断绝“或许还有车来”的念头。一再强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这段时间内如我一样步行,束手等待,只会使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
在我的慷慨陈词下,有30个民工终于痛下决心,结伴向拉萨走去。这一半是因为听懂了我讲的道理,一半是囿于囊中羞涩,再不走就要沦为彻底的难民。
这些被困的民工多半来自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蜀地。在我走访全中国的几年中,“川军”遍于国中的现象常令我深思。他们离乡背井,常年奔波在外,只要是还有活可干的地方,就必有他们的身影。西藏是我们这个星球上自然环境最为严酷的地方,蜀地的能工巧匠辞妻别子,不惜身家性命到那里去,无非是因为只有环境恶劣的地方,才能挣到“相对优厚些”的工钱。
并不是所有的民工都能挣到钱,并能“完好无损”地返回自己的家乡。近些年来又“死灰复燃”的包工头制度,也随之产生出一系列的新问题。
在我住的那个招待所,就有两个“川军”家属皆因儿女死于非命而前来西藏奔丧。他们也被阻在八宿多日,且钱已用完。见到我后,那心力交瘁的老汉挣扎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份电报,央求我再解释一遍该电文的内容究竟是何意?
电文为:“×××离开工地途中车祸身亡,来否交代解决。”尽管文法不通,然还是没忘了强调“离开工地途中”。我告诉老汉说,非常遗憾,该电报的意思已十分明确——此事和包工头无涉。
那老汉目瞪口呆了半晌,又问我:“那么这件事让我们找谁呢?”我说:“你让我如何回答你是好?!”
奔女儿丧已回返的那位母亲告诉我:她女儿从内地来顶替而成为西藏某道班的一名青工。该道班除她女儿外全为男性。其女多次写信回家,说她很害怕,但要求调离又不能得到允许。结果是被迫“嫁”给强奸了她的男工。紧随其后的是,怀孕一月后暴死。家中感觉到其女死得不明不白,千里奔丧到该地,了解了一系列真实情况,要求其女单位出示死亡证明及开棺验尸,结果均遭拒绝。
中国不少地区法则还不健全,“天高皇帝远”的状况使人担忧。人命关天的事,草菅得令人发指。此类情况在东南沿海一带,则为不可思议者,然我在走访边远地区时却常有所闻!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37
40.强渡怒江
 
6月24日9时45分,我离开了八宿县城继续前进。同行除雷荣鲜外,又增加了一个前往波密的“川军”,这个名叫罗贵文的仁兄说:“跟着你走,不会有错。”
一出县城,便进入了泥石流、山洪暴发险区。十余处大小不等、铺天盖地而来的泥石流塌方段,先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意识到:从此以后,观念上的公路已不复存在,层出不穷的麻烦将接踵而来。
11时,行至川藏路729公里至730公里处之间,怒江支流上的一座钢筋水泥桥,已被山洪冲塌,我们仨,及另九个来自阿坝藏族自治州的前往林芝打工的藏民一同被阻在了河边。看着那漫过堤岸的江水,咆哮着将断裂了的钢筋水泥桥墩冲上岸后又扬长而去的场面,我们皆傻了眼。
断桥处,有几个当地的藏民不失时机地架起了滑铁索,“摆渡”行人。当然,他们同时也“摆渡”行人的钞票——每人收费5元。
考虑到必须抓紧时间方能到停宿处,我就对雷荣鲜道:“5元就5元吧,抓紧时间赶路要紧。”不料,阿坝州的那些穷弟兄即刻着急道:“大哥,你不能过,你一过,他们也会要我们那么多钱,我们哪里交得起这么多钱!”
看着那些几近央求的脸,我即刻卸下了藏民已系在我腰间的用以滑过铁索去的挂钩。我认为,人家已说到这种份上,我仍要过去的话,那就不是“仁义之师”了。
于是,我便去做那几个摆渡藏民的工作,请求他们不收费或少收费,我说:“你们若不看在我的面上,起码也要看在这九个同是你们藏民同胞的面上。”但他们一口咬定,少一分钱不行。我差一点想职责他们,这是一种“趁水打劫”的行为。但转而一想,人家也是费了物力和时间的,只是这样收费,对穷苦老百姓确实太高了些。
我开始着手寻找不花钱又能过河的办法。我先后在怒江边勘察了4次。大桥两侧,很长一段距离内的每一个浅滩、怒江中的每一块巨石都被我精确地估量过了。最后,我向各位宣布:“我们可以将一根电线杆,架在一水面较窄处强渡怒江。但必须等到天晚水小时,才能实施这一计划。在这之前,大家就地休息。”
17时25分,来了一个县里的曾看过有关我的报道的干部。他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我后,便主动前去说项。结果,还是由他代付了我们仨的摆渡费(看在熟人面上,对我们仨降至每人2元。)在此前提下,我便不再坚持,带着雷荣鲜和那“川军”先过得江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从铁索上“溜”过江去。
21时,于倾盆大雨中抵川藏路75道班。经请求,该道班几位藏族女道班工让我们住进一间堆杂物的房间,并送来了烤火的木柴、油饼、大茶和两件毛大衣。不久,屋外突然狗吠声大起。隔窗看去,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从前方退下来的民工,正被一群狗包围着。我们急忙跑出去驱散群狗,将那人接进屋来。这是一个从波密出来,拟返回成都家中去的“川军”,他的一条腿在前面翻崖时跌伤。他告诉我,不仅八宿至波密之间全为泥石流、山洪暴发险区,而且,波密至林芝也全为险区,已经有不少人遇难。
那晚,屋外的风雨声丝毫没有减弱,半躺在柴间泥地上的我,久久不能入睡,总惦记着那9个阿坝州藏族民工是否过了怒江?真要强渡怒江,则水急且凉,会不会出事?这风雨交加的茫茫高原的夜里,他们在哪里?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41
41.翻越然乌沟山顶
6月25日上午,为谢川藏路75道班职工的帮助,给她们拍了几张照(这些照片后来都寄给了她们)。出发时,阿坝州的那9个藏族民工正巧赶了上来和我们同行。原来昨天我们走后,他们以15元钱租用了藏民的一只挂钩,冒险从一根废弃多年的横跨江面的铁索上过了江,后又冒雨前进。午夜时,躲在一个山洞里熬到天明。
14时15分,有4个来自前方的青海民工从我们的反方向逆行而去,其状也狼狈不堪。
15时,阿坝州9人在野外煮挂面,我们仨各分得一碗“高原生面”。在西藏高原水烧到76°就“开”了。如果不用高压锅,你就只能吃半生不熟的东西。
19时30分,我们一行12人翻抵海拔4500米的然乌沟山顶。这也是我挺进川藏路以来,所翻越的第十二座大山。
同西藏大多数高耸在公路边的主要山峦一样,然乌沟山顶上,也有藏族的经幡在风中猎猎飘扬。有人告诉我,然乌沟山为长江和雅鲁藏布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我看见山坡两侧的下面,各有一股水流,一股向东,一股向西,分流而去……
在西藏,我曾走过众多美丽的山岭,然乌沟山顶的风光,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然乌沟山顶上拥有一片绵亘好几里的绿草如茵的平坝。平坝的中间静卧着一个很大的海子。那海子里的水平静而清澈。远在我们尚未走近时,便已看到许多长达1米许的大鱼不停地来回游动并上下翻腾着。远远望去,犹如一个个银色的梭子,在半空中穿来穿去。
海子的四周是宽广而又平展的牧场,风吹草低中,那一个个漆黑的牦牛,那一群群雪白的羊儿,如朵朵漂浮着的黑白相间的云儿,簇拥着这个如明镜般的海子。当我们在山顶上站立下来不久,一直在下着的雨渐渐停了下来。不久,雨过天晴的空中出现一巨大的彩虹。那彩虹如一座彩色的拱桥,横亘在我们的头顶上,横亘在这海子的两岸,横亘在四野的上空。
不知过了多久,那天的黄昏时分来了。当我万般不舍地从那个奇丽的画面中往外走,将要下到山的另一侧的最后一刻时,我驻足许久,我知道,在我今后的生命旅途中,如此壮丽的景致,除了西藏恐怕是很难再见到了……
22时20分,遇到大片路面被江水浸漫区,我们打着手电,冒险从山崖上翻越。
22时50分,又攀崖过路面被水冲塌区。
6月26日凌晨1时,我们仨摸黑抵达然乌乡,夜宿运输站招待所。
阿坝州9个藏族民工,因内中有人脚伤,未能跟上,不知今晚又宿于何方?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4:46
42.然乌湖畔
6月26日上午,在然乌乡邮电所盖了邮戳。那位藏族乡邮员对我说:“他在邮政系统干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要在本子上盖邮戳的人。”
早晨吃面,三两素面,收费3元5角。我看见这一带全吃固体酱油,并且也是从内地运来的。
10时,阿坝州9个藏族民工也抵达了然乌乡。昨夜,他们因脚伤、无手电,过不得山崖,遂露宿于路边。
11时,我们仨由然乌乡出发。从此,再未见阿坝州那9个藏族民工。
往年,由八宿到波密的公路或通或阻。今年雨雪多,故泥石流也多,山洪也大,而公路则多处被冲垮或堵截……
然乌湖畔有大片草甸,草甸后面是棵棵直插蓝天的云杉,云杉的后面是玉洁冰清、逶迤肃穆的雪山,雪山的倒影清晰地呈现在湖水的中间,给人以一派瑞士风光的感觉。
然乌湖全长13公里,犹如一个有着纤细身材的女子,风情万种般地“紧贴”着公路的旁边,向着波密方向延伸而去。我一路欣赏,惊羡不已地向前走去……
然乌湖畔的草野和田陇中,散居着一些藏人的房舍。我看见好几家房舍的院墙上,都挂有毛泽东的画像,内中甚至还有一幅《毛主席去安源》。走遍西藏,藏人在他们的神龛上,挂有宗教领袖或毛泽东之像的习俗司空见惯。然这种在屋外挂毛泽东像的现象,我在西藏的其他地区似乎再没有见到过。我在想,人们通常是将驱邪镇妖的门神悬挂在屋外的。我不知道,他们挂毛泽东像于屋外,是否也想表达这同样的理念?
中午,经川藏路83道班处,遇因泥石流、山洪被阻的四川一支地质队中的几个人。问他们感觉如何?答曰:能被阻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倒也不觉冤枉,只是担心粮食和蔬菜已快接不上了。
17时30分,罗贵文途遇几个“川军”老乡,听说波密方向也无活可干,便握着我的手万般称谢后,折返而去。唯剩下我和雷荣鲜继续前进。
18时15分,遇一正在“活动”中的巨大流砂滑坡,泥砂下滑时所遇之物皆被掩埋。我和雷避在远处观察着这一可怕的山崩地陷的一幕,全身不寒而栗。一个多小时后,我俩瞅准一个滑坡“暂停”的间隙,冒着随时有可能被活埋的危险,迅速从坡底穿行而过。
18时40分,淌水过冲塌的路面。
19时45分,淌水过长约250米、水深没膝的被冲塌的路面。行至一两山对峙间相对宽阔的地带,见有多辆货车、军车、客车“瘫”在那里多日。守车人个个脸露忧饥之色。有不少私家车司机,已在就地拍卖其车,拟捞回一点损失后,舍车而去。
根据以往的经验,川藏路中段险区交通之恢复,最早也要等到明年开春。
20时50分,翻越长约300米之陡崖,绕过水深及颈之水淹公路段。
21时40分,翻越陡崖200米,绕过水淹公路段。
22时25分,抵执行抢救公路任务的成都武警交通的三支队一营驻地,请求提供救助。得到以营长张金保为首的官兵们的欢迎。是夜,吃有面条,睡有床。
当晚,张金保告诉我:该营因驻地两头路塌而被阻多日,已面临断粮、断菜之窘况。明日,拟组织人马,由干部带头涉水、翻崖去背粮菜……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15
43.路遇道长
6月27日上午,继续前进中,雷荣鲜突然脸色发青、大汗淋漓,明显地呈虚脱状。
12时,攀越一长约100米、寸草不生之陡坡,绕过又一处洪水冲塌路段,行进在一悬崖下时,不期同一位身着道袍、腿裹绑带、脚蹬布鞋、髻插竹筷、红面、黑髯之出家人撞个正着。
那出家人和我双方略作打量,相视一笑后,竟同时道:“坐一会儿,聊一聊吧!”
原来这是位云游四方的道长,虽三十上下,已出家十载于东部山中。此前,曾就读于沿海某大学中文系。此番正从西藏往回转。听了这“自报家门”后,我便有些诧异,这西藏历来以藏传佛教闻名天下,此道缘何去西藏?
然而,这位道长似乎对我并不诧异。在同我交流时,偶尔也打量我一下。突然,他一语道出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件事,这是一件除了我自己以外,别人不可能知道的故事。
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和道家中人深交的经历。眼前的这位道长,也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为何他说我的事犹如囊中取物?
我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他。我隐约感觉到,他对我似乎有某种“玄机”。此后,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其实,你现在不走也行了。你已走下的3年多,便足以证实你的实力……
我告诉他,我没有理由半途而废,走完全中国是我今生的一大愿望。
他很善解人意,回答说:那也行。
在那山崖旁,我们就宇宙、人类、生命、社会、“外星人”……等问题探讨了1小时45分钟。我们的谈话简明扼要,但容量很大。对于许多哲理,我们觉悟到的程度大同小异。
谈话快结束时,他提到了我的“归宿”,说,悟性如我这样高的人,若能作些修炼则更好。
至今我还十分清晰地记得,同道长分手时的情景:久雨的天气开始放晴了,阳光照到了那个幽深的峡谷中,我们同时都站了起来。我知道,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这种交往可遇不可求,遇到了便只要“点到为止”。我已经更加明白:“生命是一种缘。”
“你背的东西太多,今后会只需很少……”这是出家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犹如他的每一句话一样——也是那样的意味深长。
在峡谷的拐角处,一如他的飘然而来,很快的,他又飘然而去……
时至今日,我还禁不住要想,在川藏路群山万壑中,那着一袭青色衣袍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24
44.藏族四少年
雷荣鲜是在我快要同道长分手时,才大病初愈似地回到我身边的。道长只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道长走后不久,他的脸色便很快恢复如平常。后来,我明白了,这大概是他的“俗根未尽”的缘故吧!因此,他不会得到“点拨”。
那天14时,前进至一个长约300米的山洪淹没路段,此时,路边有人警告我们,要多加小心,前几日已有一民工在此地被水冲走。
当我同雷荣鲜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正拟蹚过这水淹没段时,我看见龟缩在一块大岩石后的四个藏族少年,正在对着那片“汪洋大海”发愁。于是,我一边叫那几个孩子过来,一边抽出佩刀,砍下一根树干。
我们让那四个少年抓着树干走在中间,我和雷荣鲜一前一后地护着他们蹚过水去。
过了水后,我同雷开始吃午饭。当我们大口嚼着压缩饼干时,四少年竟围成扇形状盘腿坐在我们的前面,四双如小牛犊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俩,看着我们手中的压缩饼干。我的伸向嘴边的手在空中停了下来。从背囊中又拿出一包压缩饼干,平均地分给了他们。他们接到手上后,皆一小口一小口地非常仔细地咀嚼着。在此期间,双方都不说什么话。因为,他们听不懂我们的汉话,我们也听不懂他们的藏语。但我能料定,他们是去拉萨“拜佛”的。
中饭完毕,整理了一下行囊,向那四少年点点头以示告别后,便同雷荣鲜继续前进。孰料,我们刚迈出几步,那四个少年已“唿喇”一声都站了起来,背起他们的东西追了上来。此后,便一声不发地紧跟着我们走着……这样的一幕,使我惊呆了。我立即意识到,这四个藏族少年明白了他们正面临着的危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知道自己只是孩子,他们把我和雷荣鲜作为唯一能帮助他们的成人。
我立刻就感到非常羞愧。为什么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告诉自己,藏族的孩子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既然天神已把这些孩子引到我的身边,我就应该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保护好这些孩子的责任。我必须坚决地将这些孩子带出险区!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我郑重其事地向那四个藏族少年宣布:“从现在起,我就带着你们一起前进。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我决不会仍下你们不管,直到走出险区!”那四个少年一直在拼命地点头。我知道,他们虽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此时,我才仔细地观察了他们。他们中最大的不会超过15岁,全部面露饥色、衣衫褴褛、拖着破鞋,但个个都长得十分俊秀。除了一只装得很浅的米袋,一只铝锅和每人一只破碗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16时,我们一行6人,穿越一飞石不断坠下的悬崖险区。
17时,抵川藏路忠坝兵站。奇怪的是,兵站的看门狗,一见到藏族少年就咬开了。我怕发生意外,拔刀将它们叱退了。
20时30分,抵正在那里抢救公路的某武警部队,得到全体官兵热情接待。但他们表示只接待我和雷荣鲜,因为前往拉萨“拜佛”的藏民太多,他们已经接待了很多批,现在实在接待不起了。对此,我一方面表示了理解,一方面又必须据理力争,我强调此次情况特殊,因为这四个“藏族”是未成年人。我坚持在安排我们吃住的同时,也要一并安排藏族少年。
我终于说服了这些官兵。其实官兵们也很疼爱这些孩子,而且很快就混熟了。
晚饭,我们吃到了香甜的稀饭和雪白的馍,这是进入“险区”之后第一顿热菜热饭,并且管饱!望着那四个藏族少年如“耗子掉进了米缸里”的惊喜劲儿,我非常的感动!
由于房子和床铺不够,那晚,我和雷荣鲜宿于营房,藏族少年则只能宿于柴间了。晚上,我去看他们时,发现他们全都躺在泥地上,并且已经睡着了。没有任何垫的和盖的。这个情景顿时令我泪眼朦胧。我没有叫醒他们,在火堆上添足了木柴后,才悄悄地退出。
那晚,战士们告诉我,前不久,该队有四个战士在附近遇难,因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塌方,汽车坠落于崖下。内中一个战士的遗体很多天后才找到。战士们告诉我,我们白天走过的那段路便是川藏路最危险的地段。其间,两山夹峙的“一线天”中,只有一条公路和一条帕隆藏布江勉强通过。每年化雪季节,泥石流、山洪、飞石、塌方一起袭来,总有不少过路者和司机在此遇难。仅1984年4月的一次大塌方,一下子就吞噬了40多辆汽车和100余人的生命。因为自然灾害频繁,这段路一直在“活动”中,常常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路。川藏路的司机们有一句行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然乌到忠坝!”
我们白天走的这段路,就是从“然乌到忠坝!”
晚上,回响起白天经过的一系列险境,不免有些后怕。也更加理解了那四个藏族少年,为什么要紧紧地跟着我走……
这些天来,我已感到,对于所有常年生存于斯、或尤其像我这样拟徒步走完西藏这隔世之域的人而言,一切的情感、安慰都会逐渐麻木,唯有死亡的感觉永远新鲜!
为此,是否可以这样说,走完全西藏,是人类的体能和胆魄,发挥到极致的标志!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29
45.汉藏挺进队
6月28日10时10分,途经川藏路88道班时,我们找到了一个会操汉藏两种语言的藏族道班工。通过他的翻译,我搞清了这藏族四少年的来龙去脉。
他们是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人,最大的15岁,名叫武津泽里;往下14岁的名叫泽大;13岁的名叫佘加;最小的仅11岁,名叫果佘。他们确实是去拉萨“拜佛”。
雪域西藏,是个多数人信仰藏传佛教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信佛的藏民,由高原的各个角落,或坐车、或步行、或骑马、乃至“三步一磕头”不辞艰辛地前往圣城拉萨,去朝拜他们心中的历代的精神偶像和当世的高僧活佛。在他们的观念中,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他们的虔诚。非如此,不足以保证他们今生的平安和来世的幸福。
藏族四少年的虔诚,绝不亚于他们的父辈。虔诚到是瞒着他们的家人偷跑出来的。怪不得他们那可怜的行囊中既没有被褥,又没有替换的衣服。当然,按照藏地的习俗,白天穿在他们身上的衣服,到了晚上就成了被褥。而我还看见四少年在步行途中休息时,无一例外地在身上找虱子了。
我猜想,24小时中,老四果佘已钻进路边林子里“方便”了好几次,那肯定是睡在泥地上的后遗症。开中饭时,我分给四少年每人一份同我和雷荣鲜一样数量的压缩饼干。我想,我是照顾到他们的尊严的。后来我又突然想到,他们也背着一只米袋的,为何总不看见他们打开?既然大家休戚与共地穿越险区,便应实行“战时共产主义”的制度——所有物品均应登记在册,由我统一管理和分配。
他们那只米袋一直由老大武津泽里背着。在我们的示意下,才依依不舍地交到了我的面前。当我打开那个米袋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里面都是些剩饭、剩馍。而那馍的上面甚至还长出了白毛,并且已能闻到一股馊味。“原来他们是一路要着饭走来的!”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立刻站起来,将米袋里的东西全都倒进水里。我甚至还大声对他们喊道:“你们难道不要命了!这东西能吃吗!你们的肚子就是这样吃坏的,知道吗!”
此后,我再次向藏族少年重申了“我吃什么,你们也吃什么……一直到拉萨”的承诺,不管他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然后,我们又继续向拉萨前进。途中,我对雷荣鲜说,就将我们这些人的这一奇妙的结合,取名为“汉藏挺进队”吧!
14时30分,抵波密县松宗乡政府所在地。已经艰难跋涉了三年多,深知走长路无好鞋不行的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从仅剩的360元“经费”中抽出钱来,给每一个孩子买一双些。
在松宗乡买到了三双草绿色的“解放”牌胶鞋。老大的脚大,必须到波密县城才会有他的尺码。我又去乡医疗站,找了些给老三止腹泻的药片,让他马上服下去。
走出松宗乡不久,我突然感发现老三和老四居然又穿着原先的那双破鞋,在一瘸一瘸地走着。我忙上前查问,只见他们一边吱吱唔晤,一边用手紧按着胸前。我从他们的袍子里找出了藏起来的新鞋。尽管,我被孩子们在这种情形下,仍不忘俭省的举动所感动,但我仍命令他们即刻换上新鞋。为绝后患,我走出很远,“狠心”地将那两双破鞋仍进了帕隆藏布江中。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30
46.少年救大汉
孩子们的脚步比原先明显地走得快了。望着这些模样可爱、稚气十足的藏族少年,很自然地流露出的十分信赖和感激我的神情,我的心里也充满了快慰。彼此相处了两天了,尽管语言不通,但我们之间已渐渐地形成了不少默契。
中午,为绕过一个大片水淹而莫测深浅的路段,我们一行必须翻越一巨大而又陡峭的坡崖。我们鱼贯而行。由雷荣鲜打头,我断后。由于我背的东西沉,重心往后仰,翻越坡崖时就十分吃力和危险。
“汉藏挺进队”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十分小心地、一步一步地向着坡崖的顶上走去。谁也不敢大意。坡崖很滑,全是裸露的岩石,且长满了青苔。崖下几十米处,就是乱石碓和汹涌翻滚的帕隆藏布江……
突然,我的一只脚因岩石上的青苔而打滑,随即,我的身子便慢慢地向崖下滑去……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我的重心。出于本能,我大叫一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走在最末第二个的老三佘加迅速下行到我的身边,一把抓住我的衣襟,止住了我的下滑。此后,他又示意我走在他的前面,由他来断我的后。此时,深知“藏人怕水不怕山”的我,也不再勉强,继续向崖顶走去。在接近崖顶的最后一段,我又两次面临要滑下崖去的危险,每次都是这位年仅13岁的藏族少年,极其仁义和英勇地将身子趴在崖坡上,用他的那双小手死命地抵住我那已站立不稳的脚后跟,一次又一次地抢救我于粉身碎骨于崖下的危险之中!我是噙着眼泪,越过那片我终身难忘的坡崖的!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32
47.祈祷车停者
那天下午,“汉藏挺进队”已到了距波密县城东约70余里的地方。此时,地势急剧下降,气温明显升高,这是个空气清新,有山有水,雪山和森林环绕着草场和农庄的美丽处所。
这片地区因离山远些,是川藏路险区中段,泥石流和山洪“鞭长莫及”的一小块“世外桃源”。走在这里,可以免却以前那段路的那种无时不在的担惊受怕,而且有车通波密县城。
看着这些走得疲乏不堪的孩子,我示意他们,设法去搭车先到县城,然后在那里等我。不久,有车来,只见四个孩子迅速站成一排,端立于公路一侧,对着那驶过来的车,低头合掌至胸前,又闭眼、口中念念有词,作默诵“六字真言”状。
万万没想到,这四个藏族孩子竟然如此拦车,直把突然看到这一幕的雷荣鲜和我,笑得前仰后倒,半天喘不过气来!
那天下午,先后有三辆车从我们身后开过,藏族四少年每次皆以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方式拦车,然“上帝”一次也没有因此被感动。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33
48.水电站地板上的温暖之夜
20时40分,走至公路边一个挂有“波密县水电厂”牌子的地方,我见这里是个公家单位,便意识到或能在此地“作些文章”。
我很快就瞥见了厂内有些空闲着的房子。遂决定,今晚的住宿问题就在这个厂子上打主意。
我找到了厂工会主席,请求拨一间铺有地板的空房子给我们过夜。这一要求,很快在这位中年藏族干部处得到满足。
当我领着四少年走进那间房子,并随手拧亮房子里的灯时,我听到四少年一起惊讶地叫出一声“呀……”。可见向往光明和温暖是人类的共性,谁也不想在路外或泥地上过夜。
安顿下来后,雷荣鲜便跑出去,同在该厂施工的同乡套上了近乎。那几个“川军”便匀出米、菜,做饭给我们吃。
蜀人菜辣,可怜那四少年被辣得满头是汗。他们拿筷子的动作十分笨拙。这同他们主食糌粑、平时很少用筷子或根本不用筷有关。后来,他们干脆就吃白饭。
晚饭后,这几个机灵的少年也出去“活动”,走访他们的同族人——厂区内的藏族职工家。不久,居然也捎回了一些糌粑、酥油和砖茶。临睡前,那几个孩子好几次忍不住,将那酥油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往嘴里送。老四果佘还将酥油抹在脸上,这种现象,后来我在西藏的其他地方也看到过多次。
西藏高原是地球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除了能享受到充裕的光照外,更少不了紫外线的辐射。在没有雪花膏之类的护肤霜时,酥油也许是最好的阻挡暴晒、保护皮肤的替代品。
那晚,藏族四少年在温暖的地板上酣然入睡,坐在一边写笔记的我,突然滋生出一种也许是父亲看自己的孩子甜睡时,才会有的那种满足……
那晚,我没有关灯。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36
49.在波密县城
6月29日上午10点15分,离波密水电厂继续前进。行前,雷荣鲜的“川军”老乡仍是免费给我们做了饭。多谢天神,这第二顿饭他们不再往菜里放辣。
波密县城的东面,仍是大片林区和草甸,四周的山顶上白云缭绕。虽然四周积雪终年不化,但因已到了夏季时令,因而空气中,有一股寒湿兼透着阵阵温暖的气息。
这几日,很显然地我们开裂着的嘴唇均好了些。
10时45分,藏族四少年搭上一辆自愿带他们的拖拉机,先去县城等我们。这次,他们终于可以少走30余里地。而我同雷荣鲜则继续步行。
途中,我同雷荣鲜合计了一下到拉萨的路程及身边所剩的“经费”。还剩下330元,要负担“汉藏挺进队”一行6人到拉萨,委实是不够的。遂决定:到县城后买面粉自己做着吃。既可节省开支,又能吃到有汤又热的熟食。
15时30分,我和雷荣鲜抵西藏波密县城。藏族四少年远远地就跑来迎接我们。我又一次地看到了那几个孩子的十分企盼着我的神情。
波密县城的规模同八宿县城相差无几。川藏公路同时兼负着“内街”的作用,将城区一劈两半。城里也有不少滞留在那里的民工。不少来自各地的小商人和工匠,在这坐小城内开着店铺……
我们先在县城买了猪油、味精、盐、勺子等物品。我们找到了老大武津泽里所需的那种尺码的鞋,至此,藏族四少年皆穿上了新鞋。
傍晚,我发现县供销社居然有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思想斗争了好长一段时间,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买上一斤,让藏族四少年品尝一下。我和雷荣鲜将糖很公平地分成四份,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份。而我和雷荣鲜则颗粒不留。
19时30分,我又率领“汉藏挺进队”大摇大摆地踱进县城电影院,看了一场名曰《无影侦察员》的电影。老实说,如果是在平时,像这种类型的电影,我是从来不想付出时间的。
21时30分,进饭店晚餐,每人一大碗面,外加大肉。
是夜,为节约费用,且能照顾好孩子们,我同一位姓张的老板商量,请求他将他的那间刚搭起在路边、欲开店铺的小木屋,供我们住一晚。那张老板只说了句,你们要小心防火,便同意了。有关那小木屋的情况,是我白天就已经打探好了的。
睡前,老四果佘突然将我的手拉起,按放在他的前额上,又指指自己的头作了一痛苦状。我才发现这孩子有热度。我摸黑找到一家店铺,买了退烧药,马上让这孩子服下。在服药时,我看到了这孩子在黑暗中仍对着我扑闪扑闪着的大眼睛。
果佘只有11岁,是四少年中最小的一个。我常想,那裹在破旧藏袍里的那么瘦小的一个身躯,如何能表现出这样一种异常的坚强!在那些个艰险困苦的跋涉中,在我们随时可能要同死亡拥吻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来未叫过苦,更不会害怕。他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是高原和艰苦铸造了这样的孩子!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39
50.前往林芝的途中
6月30日上午,在波密县城买了30斤议价为5角7分钱一斤的面粉和一只铝制的脸盆。每人吃4只韭菜包子,喝一碗奶粉冲茶后,便离开波密县城继续前进。
由县城西行片刻,又见相随了我们好些日子的帕隆藏布江,又紧贴着川藏路并行而来。
这一带江岸的两侧,草木葱茏,植被垂直分布十分明显,而所有景物的背景,便是那积雪终年不化的大雪山。很快,我们一行便走进了那烟云缭绕的幽谷,呼吸着混合着水气的空气。在我的印象中,那漂浮在波密一带山脊、林间、江上……的烟云、水雾之美,恐怕是连黄山也比之不及的!后来,我也很少再于别的地方看到过。我且走且拍了几张照片。
此行如果顺利,拟化一星期左右便可挺进至林芝。
14时30分,前进至川藏路95道班,我们决定在一条流水清澈的山涧旁的草甸子上做午饭。
在这之前,我已同雷荣鲜取得共识,即由他担任“汉藏挺进队”的司务长。他负有妥善支配我们全部“经费”、料理好6个人的生活的责任。
在户外野炊,是很有意思的。但这对在“天苍苍、野茫茫”下逐水草而居的藏民而言,便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四少年就地取材,搬来三个大小高低相近的鹅卵石。很快,一个临时的可以用来烧火架锅的灶台就垒成了。与此同时,老四果佘和老三佘加则已在附近捡拾干牦牛粪和枯树枝,并很快就先拿来一部分,让老大武津泽里生火,而老二泽大则前去山涧边涮锅(铝制脸盆),并帮着雷荣鲜和面……
原想在一旁利用这个间隙写笔记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便放下笔记本,去刚才经过的那个道班。我在道班外喊了好几声,除了一条向我狂吠的狗外,无人应答。于是,我便绕到道班房的后面。不出所料,那里果然有一个菜园子……
雷荣鲜做的是揪面片。满满的一脸盆菜(青菜和葱)、面、汤很快就被吃了个精光。我假装没看见四少年手拿着舔干净的碗不放,脸上露出还想“来一点儿”的神态,忙催促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其实,我自己也只是吃了个半饱,考虑到这点“经费”要坚持到拉萨,也只能这样了。但不管怎样,这要比吃干粮、喝冷水要好得多。孩子们也不必去讨饭和吃馊东西了……
19时45分,雷荣鲜和孩子们在帕隆藏布江的一座挂满经幡的吊桥边,搭上一前往波密县古乡的拖拉机先我前去。我因为“在前进时,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则继续不行。
一小时后,我们在古乡乡政府驻地会合,乡长为一中年藏族汉子。向他说明情况后,他答应我们可以在乡政府会议室住一夜。会议室有地板和桌椅,这样,我们又可以过一个不睡在泥地上的晚上了。
乡长借了一只炉子给我们,还允许我们用乡政府柴垛上的木柴。在雷荣鲜和四少年生火、和面准备做晚饭时,我便前往乡政府附近的川藏路第97道班“活动”。我看见一道班工正在附近的田里收土豆,而他那抱着婴儿的女人,无力帮他将装满土豆的麻袋包抬上手推车。我意识到,为孩子们挣得土豆的机会就在眼前,便三步并二步地跑上前去效犬马之劳。
我前后两次将装满土豆的车子推到了他的住处。临走时,我得到了一大堆土豆和几株莴苣。
雷荣鲜适时地借来一只大号高压锅。那顿晚饭,是我挺进川藏路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而藏族四少年和雷荣鲜在饭后走动时,那一个个变得挺胸凸肚起来的怪样子,则令我忍俊不禁。
那晚的饱餐后居然还有电影看。近黑时分,县里来的放映队在乡政府前一空场地上支起了银幕。观众主要是乡政府的干部和他们的家属,加上周围的一些藏民,总共也就五十来号人。
那晚共放了两部电影。第一部为《黑熊踪影》,第二部为《东厂谍影》。除了片名同时有汉语外,内中之对白皆翻译成了藏语。我和雷荣鲜不懂藏语,只能“爱莫能听”。四少年则张大着他们那大如小牛犊的双眼,一直看到了底。
当电影情节正处在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老四果佘却溜进屋来,从他们要来的那块酥油上,掰了些酥油往嘴巴里送。他发现在屋角作笔记的我看到了他这一动作后,脸上顿时泛出一阵红晕。此后,他马上抬起一只脚,让我看他的脚底板。他的脚底板下有一只血泡。于是,我就拔下一根我的头发穿进针孔,替他穿破了那泡,泡里的水便顺着头发流了出来。
待11岁的藏族少年又跑出去看电影后,我在那块酥油前愣了半天。我想不出,吃酥油和脚底起泡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对于那块酥油,我和雷荣鲜一直很谨慎地把它叫做“他们的酥油”。我俩曾约定:鉴于藏人离不开酥油的特点,“他们的酥油”可以不列入“战时共产主义”的分配范畴内……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45
51.雨季来临
今日是7月1日,是我“孤身徒步走访全中国”的三周年纪念日。不管别人怎样看,这至少是个值得我自己庆贺的日子!事至如今,说多说少,都没有实际的意义,唯有再接再厉地将“走访中国”的这个设想推向最后的成功!
从昨天起,西藏境内由东往西,陆续进入雨季。这要比我的家乡上海晚上一个半月。波密地区草木葱茏,雨水更其充沛。
雨季中的天空,或晴或雨,一日中数度烈日当空,又数度雨雹交加。挺进在波密峡谷中,我们的衣服则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好在这一带较之西藏高原其他地方的海拔相对低了一些,即便患个感冒什么的,问题也不会太大。
22时,于大雨倾盆的黑夜抵川藏路101道班。那是我们当晚唯一可能投宿的地方。
道班员工们的门外挂着锁,只留下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工,在一间亮着马灯的昏暗灯光的房子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仍是平时我一个人的话,请求给予食宿方面的帮助,也多半是不成问题的。但现在就不行了,我的身后还有五个淋在夜雨中的人。
我没有向那位女工提什么要求,仅循着她的指点,向道班宿舍对面的那一排房子摸去。那女工说,那里有几间堆柴草的空房子,已有四个“拜佛”的藏族姑娘先我们避在了那里。
借着手电光,我看见前两间空房的地面上都充溢着牲蓄的粪便,而中间那屋内已被藏族四姑娘捷足先得。她们正围在火堆旁煮酥油茶。最末一间,是个废弃许久的厨房,虽然地面上也有些牛粪,多谢天神,那牛粪显然已经风干了,我们决定立刻“抢”占下这一有利地形。我们很快就找来些柴草,燃起火堆,烤干衣服。
那种情况下,无法做面食。我们便煮了些“大茶”,就着藏族四少年处剩下的糌粑对付了一顿晚饭。
藏族四少年自然要跑到隔壁去会会他们的同族人。那些藏族姑娘多在二十岁上下。她们已在拉萨遂了“拜佛”的心愿,现在正返回她们远在昌都的家乡。她们通过手势“告诉我”:前方还有大片泥石流和山洪暴发区,路非常难走,而且还死了人。
那晚仅有一块一尺余宽、六尺长的木板可以用来隔开泥地上的潮气。我算是六人中的“长者”,且又患有腰椎骨质增生,这仅有的一块木板,就归我充当床铺了。而雷荣鲜和藏族四少年,便只能在泥地上缩成一团。
在峡谷的雨夜中,那四周的泥石流塌方、崖石坠地的震响声,以及山洪肆虐的咆哮声,一夜不断……
清晨,起来看天,昨日的那场雨仍未停下。在这种天气里,公路两旁的山崖便会泥石流不断,为此,我们决定在原处避一避再说,好在还有个能挡一下风雨的地方。
我们好不容易燃起打湿了的茶草,做成半生不熟的上午吃的面片。这时,来了一个刚从西藏第二监狱释放的四川青年。他说,他犯的是盗窃罪,在林芝被判,现正欲返回老家去。因前方公路瘫痪,只能走着回家。他请求我们买些饭给他吃。他的样子确实饿得不轻。我们匀了些面片给他吃。我对他说,钱不要付了,四川离这里还远得很,留着路上用吧!他听说我们来的路全都是塌方区,没有车可坐,便呜呜地哭开了。我告诉他,再怎么哭也于事无补,要想回家乡,唯有坚持向前走。
7月2日下午,“101道班”的班长潘有庆返回。他马上将我们让进宿舍中住。不久,“101道班”和“102道班”的工人都转移到了“101道班”。他们告诉我,前方发生山体大塌方,泥石流堵塞了路面和帕隆藏布江之一段,洪水暴涨,已无路可走。前几天,有父子二人强行过塌方区,儿子被泥石流卷去,随后又被江水冲走。有一对成都青年夫妇过塌方区时,女的被一块“飞石”当场砸死。为此,潘有庆劝我不如再住一晚,等明日再说。当晚,潘有庆煮大米饭给我们吃,并挤在一张大床铺上过了一夜。
我深知,根据这一情势,不可能会出现什么奇迹。唯有一个办法,爬上山顶,从山顶原始森林中绕行过这段险区。下午1时,有一位大班长要前往八一镇向养路段领导汇报灾情,由潘有庆带路。潘同意了带上“汉藏挺进队”同行的请求。
14时零5分,我们从陡坡和悬崖上攀上山顶,开始穿越山顶原始森林。森林中极其难走,林间不断出现毒蛇、旱蚂蝗和各种怪鸟,到处布满了枯藤和荆棘。上去不久,每个人的脸上、手上都被搞得皮开肉绽。
这自古而来的原始森林中哪里有路可走。所谓的路,都是自行“开”出来的。到达山顶后,还要通过许多峭壁,稍有不慎,就要滚下百丈深渊。在攀越一个峭壁时,随我“走”了三年的水壶,被我不慎掉入悬崖,连个声音都没听到。
藏族四少年中的“老三”佘加,在过一段极险的崖坡时,不慎滚下陡坡,在滚下30余米后,死命拉住一根树藤而幸免于难。他在一处上下不得的悬崖边昏迷了很长时间,所有人皆吓得魂飞破散。20分钟以后,我冒着危险,跳到斜刺里的一块巨石上,放下扎背包的绳索将他救起。有好几次,我自己也“坐了屁股”,幸亏都在缓坡,有惊无险。
20时零5分,我们一行十余人,终于从一处悬崖边看到了未被冲塌的公路,遂从崖上鱼贯下到公路上。此时,我们已全身湿透,衣裤破烂不堪,手、脚、头、脸,多处被刺破和碰伤。
是夜,住川藏路通麦兵站。同宿三人中,有一个在波密工作的四川人告诉我,前几天,他在同另外17人翻越险区时,正坐在塌方处上方。其余人皆在说话,唯他闭目养神。冥冥中突觉脚下有些微松动,他马上惊呼大家逃离。一分钟后,他们刚才坐立的地方悉数塌方。而走在最后的3人中,有两人当场被泥石流活埋。幸免于难的16人中,有波密消防局局长一家三口。有一位从内地来招西藏班学员的女教师,在逃命时丢失了学生考卷、档案和手枪。而他们遇险的地方,正是我们今天所经过的地方。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48
52.同藏族四少年挥泪辞别后的日子里
到通麦后,险区基本已过。四少年要前往他们的就在附近的亲戚家去“看看”。我知道,我的“任务”完成了。
7月4日上午10时,四少年挥泪向我告别。我一一摸了一下他们的头,替他们整了整已愈加破烂的衣服,并给他们留了15元钱,交由“老大”武津泽里保管。又摘下别在帽檐上的班禅喇嘛的像章,送给了老四。我知道,他已对这枚像章“暗恋”了好多天了。
为防又出现意外,我对他们说,如果找不到亲戚,可以再赶紧追上我,我会一如既往地带他们前行。最后,我对他们说了“拉萨”、“布达拉”这两个他们能听懂的词,并用双手作了个“会合”的手势。
当我终于抵达拉萨后,我一直在布达拉宫附近及圣城的大街小巷注意着这四个少年的萍踪。可惜的是,我再也没能见着他们。这四个少年若能参加学习,施以培养,定能在日后成为藏民族和中华大家庭中的优秀人才。
从今以后,只要回想起那片藏东南的崇山峻岭时,我就会想起这四个同我生死与共、在八百里泥石流塌方和山洪暴发险区相伴了六天的藏族少年。
同藏族四少年分别后,我同雷荣鲜继续向拉萨挺进。在此后的两天中,我走访了位于林芝排龙乡的门巴族。
过了通麦后,还有部分规模稍小些的险区。途经“104道班”时,听说班长被塌方“飞石”砸死。
7月12日15时,经林芝县百巴乡乡政府所在地。在路边开一小卖铺的藏族少妇曲吉请我喝茶,并对我说:“我差点到内地去了,但被包工头甩了。”原来,有一个在此地修乡政府办公室的四川包工头,曾同她同居过,并生有一个男孩。乡政府修好后,那包工头一去不返。我听后,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应该说,曲吉的模样是长得相当美丽的,尤其是身材非常健美。藏族女子身材大多都非常健美。曲吉属于“工布”一带的藏族人。“工布”地方的人穿着不同于卫藏、后藏和藏北等地。于是我提出来要给她照一张像。但曲吉却说:“要照,就同你一起照。”藏族是天性开朗的民族。我同曲吉一起拍照时,就有很多乡民在一边打趣。后来,连他们的乡长也来凑热闹了。他说:“你们是不是在拍结婚照。”直羞得曲吉满脸通红。
曲吉那天要我留下来,说要打酥油茶给我喝,但我婉言谢绝了。临走前,曲吉对我说:“我的魂被你带走了,你的心我留下了。我相信你了!”
1994年12月,我去林芝走访南伊乡的诺巴族时,又去找过曲吉。她的在百巴道班工作的姐姐告诉我,那张照片她早就收到了。她说,曲吉还时常提起我,说我比那包工头要好上一百倍。
曲吉又结婚了,这次嫁给了同族人。那天她到拉萨盘货去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7月17日,距拉萨还有5天的路程了。考虑到公路已通车,并且可以直达拉萨。从芒康起,就一直将其“带”在身边的雷荣鲜没有必要再步行了。于是,我给他留了12元钱和部分干粮,让他坐车直抵拉萨。我则又恢复孤身徒步的“自由身”。
雷荣鲜后来在拉萨找到了工作,并将他的女人也接到了拉萨。在此后的几年中,我们偶有见面。他一直称我为“救命恩人”。

作者: 凯哥    时间: 2010-3-25 15:50
53.啊!拉萨
7月19日12时20分,我于风雨中翻抵横亘在“圣城”前的最后一座高山——海拔4950米的敏拉山。山顶有积雪,有经幡飘扬。这是我跋涉川藏路以来的第14座大山,也是最后一座大山。从此,便进入广阔、平坦的拉萨河谷地。
40年前,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将士由四川挺进西藏,在川藏地区的千山万谷中,边筑路,边进军。当他们历经艰险,终于推进到敏拉山山顶时,十八军军长张国华,曾在这座山顶上深情地回望了一下来路,然后泪流满面地说:“快要到拉萨了。如果谁以为,十八军将士是为了到西藏享福,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是给西藏人民‘打长工’来了!”当我跋涉千里,终于也站在敏拉山山顶时,我的心情也同这位军长大致相同。
7月22日——一个“里程碑”的日子。这天的11时,当我走在距拉萨市还有16公里处,一座耸立在拉萨河谷的蓝天白云下,被群山怀抱着的金色屋顶,蓦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忙问路边的几位藏族同胞:“请问,那可是布达拉宫?”他们回答说:“就是。”于是,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7月22日16时20分,我在拉萨市布达拉宫前的邮局内,盖上了挺进川藏路的最后一枚邮戳。二十多年前的那儿时的美丽之梦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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